夜凉如水。
越是靠近后山，空气仿佛也变得更加凝滞、阴冷。寻常的虫鸣兽吼在这里绝迹，只有山风吹过嶙峋怪石发出的呜咽，像是某种低沉的呢喃。
浓郁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遮蔽了月光，只能凭借依稀的轮廓辨认路径。这里的灵气似乎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滞涩感。
云海崖位于后山外围的一处险峻所在，顾名思义，平日里可见云海翻腾，但在此刻的深夜，只有无尽的迷雾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闲收敛了所有气息，【隐身坐垫】的效果开到最大，配合着《摸鱼者自我修养》的技巧，他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神识如同最细微的触角，感知着周围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力波动。
没有埋伏，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巡逻的弟子。这片区域安静得可怕，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终于，他踏上了云海崖的平台。
崖顶平整开阔，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岩石。此刻，一道身影正负手立于崖边，背对着他，俯瞰着下方翻滚的、仿佛凝固了的浓雾。他穿着简单的青色道袍，身形挺拔，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与整个夜空、与这片死寂的山崖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息。
正是青云宗宗主，云珩真人。
林闲停下脚步，在距离崖边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依着杂役见礼的规矩，深深躬身：“弟子林闲，拜见宗主。”
声音在空旷的崖顶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音。
云珩真人缓缓转过身。
没有预想中的威压逼人，他的目光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好奇。他打量着林闲，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不必多礼。”云珩真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而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此地并无外人。”
林闲直起身，垂手而立，姿态恭敬，内心却高度戒备。他摸不准这位宗主的路数。
“你入宗门，时日尚短。”云珩真人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杂役处，日子清苦，规矩也多。可还习惯？”
“回宗主，宗门乃修行圣地，能在此聆听教诲，是弟子福分。清苦些，也是磨练。”林闲给出标准答案，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质朴”。
云珩真人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福分？磨练？”他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雾霭，“是啊，对大多数人而言，确实是福分，是磨练。毕竟，能踏入仙门，已是万中无一。”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林闲身上，平和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但对你而言，恐怕未必如此吧，林闲？”
林闲心头猛地一跳！来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弟子愚钝，不知宗主何意……”
“毒草园分拣，效率惊人，远超同侪。”云珩真人不疾不徐地列举，“符箓坊量产，虽品质不堪，数量却骇人听闻。面对执事刁难，总能巧妙化解。甚至……还能引得风闻司注目，虽未抓住把柄，却也搅动了一番风雨。”
他每说一句，林闲的心就沉下一分。这位宗主，果然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的远比想象中更详细！
“弟子……弟子只是侥幸，加之不敢懈怠，方才……”林闲试图继续装傻。
“侥幸？”云珩真人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能引动‘闲逸之道’共鸣，引动天道冗余代码加身，这也是侥幸吗？”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林闲猛地抬头，眼中再也无法抑制地闪过一丝骇然！
他知道了！他连摸鱼系统的本质都知道？！“闲逸之道”？“天道冗余代码”？这分明是点破了他最大的秘密！
看到林闲的反应，云珩真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缓缓踱步，走到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旁，随意地坐下，姿态闲适，仿佛真的只是来此赏景夜谈。
“不必惊慌。”他摆了摆手，“若本座要对你不利，你此刻已无法站在这里。”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迷雾，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闲逸之道’，乃宗门初代祖师‘青云子’所倡。他认为，修行之道，一张一弛，并非一味勇猛精进。可惜，后世子孙，大多只记得‘勤勉’，忘了‘闲逸’之本心，以至于此道式微，几近失传。你能得其认可，是你的缘法。”
林闲心中波涛汹涌，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初代祖师？闲逸之道？这摸鱼系统，竟然还跟宗门老祖宗扯上关系了？
“至于那天道冗余代码……”云珩真人看向林闲，眼神深邃，“那是‘上面’的东西，牵扯太大，非你我现在可以深究。你只需知道，它选择了你，必有缘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宗门如今的情形，你想必也看出了一些。赵干之流，不过是癣疥之疾。真正的痼疾，在于‘方向’。”
“方向？”林闲下意识地重复。
“修仙问道，本是逆天而行，求的是超脱，是自在。”云珩真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怅然，“可如今，宗门上下，汲汲营营，追求的却是‘上市’，是‘估值’，是那冰冷的‘贡献点’和‘KpI’。将弟子当作耗材，将修行异化为劳役，与那凡间血汗工厂何异？长此以往，道将不道！”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林闲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深沉的无奈与……一丝隐藏极深的愤怒。
“宗主既知弊端，为何不……”林闲忍不住问道。既然您是一宗之主，大权在握，为何不拨乱反正？
云珩真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是太年轻”。
“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轻轻叹息，“‘上市’非我一人之意，乃宗门多位太上长老与外界庞大势力共同推动。其背后牵扯的资源和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甚至整个宗门万劫不复。我虽为宗主，亦有掣肘。”
他目光再次落在林闲身上，那平和的眼神深处，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所以，我需要一些……‘变数’。一些不在他们算计之内，能够打破这潭死水的‘变数’。”
林闲瞬间明白了。
自己，就是这个“变数”！
一个拥有疑似祖师传承和神秘代码，行事不拘一格，甚至敢于暗中搞风搞雨的杂役弟子！
宗主并非要惩罚他，而是在……观察他，甚至可能是在……利用他！把他当成一把刀，一把用来搅动局面、试探深浅、甚至可能砍向某些既得利益者的刀！
“宗主需要弟子做什么？”林闲直接问道。到了这一步，再装傻已经没有意义。
云珩真人对于他的直接似乎颇为欣赏，微微颔首：“你只需按照你的本心去做即可。继续你的‘闲逸之道’，继续你的……‘摸鱼’。在规则之内，用你的方式，去打破一些不合理的规则。让那些沉睡的人睁开眼睛，让那些习惯了压迫的人，感受到一丝不同的可能。”
他站起身，走到林闲面前，递过来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凉的令牌，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中间是一个“闲”字。
“这是‘云海令’，可让你自由出入后山外围，包括这片云海崖。若遇性命之危，或有什么紧要发现，可凭此令来此寻我。”云珩真人看着他，目光深邃，“记住，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隐忍，比张扬更重要。你的敌人，远比你看得到的，要多得多，也强得多。”
林闲接过令牌，入手微沉，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股平和却浩瀚的力量。这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拿着它，就意味着正式进入了宗主视线，卷入了宗门最高层的博弈。
“弟子……明白了。”林闲将令牌收起，沉声应道。
“去吧。”云珩真人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向那无边的云海与黑暗，背影显得有几分孤寂，“小心周扒皮，他背后的人，所图不小。还有……小心‘风闻司’的司主，他并非我这一脉。”
最后一句，如同最后的警示，敲打在林闲心上。
林闲对着那背影再次躬身一礼，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没入浓雾与黑暗之中。
章 云海崖夜
崖顶，再次恢复了死寂。
云珩真人望着脚下翻涌的、仿佛吞噬一切的迷雾，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天道冗余……闲逸之道……这场局，终于多了个有趣的棋子。只是不知，你这枚棋子，最终是会搅乱棋盘，还是……被棋盘吞噬？”
他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与这无尽的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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