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忘尘阁”,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窗格影子。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以及常年浸润在此的、老旧木料、古籍和铜锈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沉静而安宁。
然而,这层安宁的表象之下,涌动着只有赵无妄自己能感知的暗流。
他坐在内堂的茶桌前,面前摊着一块软布,上面放着那几块摔碎的青玉残片。他的动作很慢,用特制的胶料,一点点地将它们重新拼合、粘牢。手指稳定得不像话,仿佛清晨那个因“墨香”二字而失态摔玉的人不是他。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左臂内侧那道墨线般的胎记,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灼热,像一块埋藏在皮肉下的余烬,时刻提醒着他那场二十年前的噩梦,并非虚幻。
小学徒小心翼翼地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偷眼觑着东家的脸色。赵无妄脸上又挂起了那抹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微笑,仿佛一切如常。可小学徒总觉得,今天的东家,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双凤眼深处,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东家,那秦大人死得蹊跷,外面都传疯了……”小学徒忍不住低声说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神秘事件的既恐惧又兴奋的好奇。
赵无妄拈起一块细小的玉屑,在指间摩挲,语气平淡无波:“哦?都传些什么?”
“说是什么画皮妖鬼,专门吸人精气!还有说是前朝冤魂索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小学徒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了去,“都说那墨香邪门得很,闻久了是要丢魂的!”
“画皮妖鬼?前朝冤魂?”赵无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将粘合好的玉璧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检查裂缝,“子不语怪力乱神。多半是以讹传讹罢了。”
他语气轻松,心中却冷嗤。世人总爱将无法理解之事归于神怪,却不知这世间最诡谲难测的,往往是人心,以及那些因人心执念而诞生的、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
“可是……”小学徒还想再说。
“好了,”赵无妄打断他,将修复好的玉璧放在一旁。虽然裂痕依旧明显,价值大损,但形态总算完整。“去做事吧。把库里那几件新收的唐三彩清理出来,动作轻些。”
打发走了小学徒,赵无妄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温热的茶汤未能驱散心头的寒意。
秦文正……礼部侍郎,掌管仪制。一个看似与二十年前那场涉及前朝皇室秘辛的屠杀毫无关联的人物。为何他会成为目标?是巧合,还是……那幅诅咒的古画,真的再次现世了?
他必须查清楚。
明面上,镇魔司已经介入,他一个古董商,没有任何理由和资格去触碰这等案件。但暗地里,他有他的门路。
“阿卯。”赵无妄对着空无一人的内堂,轻声唤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房梁的阴影处翻落,轻盈地跪在他面前。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瘦小,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眼神却异常机警灵动。
“爷。”少年阿卯的声音带着些许未褪的稚气,但动作干净利落。他是赵无妄几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孤儿,手脚麻利,尤其擅长潜行、盯梢,是赵无妄在京城布下的诸多眼线之一。
“秦府的事,听到了?”赵无妄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茶杯上,指尖无意识地沿着杯沿画着圈。
“听到了,爷。满城风雨。”阿卯点头,“镇魔司的人还在里面,外面围得铁桶似的,闲杂人等根本靠近不了。”
“嗯。”赵无妄并不意外,“去查几件事。第一,秦文正近几个月,接触过哪些特别的人,收过什么特别的礼物,尤其是……与古玩字画相关的。”
“是。”
“第二,查查他府上有没有一个用紫檀木盒装着的,空白丝绢画轴。”赵无妄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老道士师父临终前,根据残存记忆描绘出的、那幅可能招致灭门之祸的古画特征。
阿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立刻应下:“明白。”
“第三,”赵无妄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阿卯,“去鬼市放个风声,就说‘忘尘阁’的东家,对前朝皇室流出来的、带有特殊墨香的物件感兴趣,价格好商量。”
阿卯愣了一下:“爷,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万一引来……”
“就是要招摇。”赵无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蛇不出洞,我们怎么打?放心,我自有分寸。”
引蛇出洞,固然危险,但也是最快找到线索的方法。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十年的蛰伏,已经足够漫长。
“是,阿卯这就去办。”少年不再多问,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内堂重归寂静。
赵无妄放下茶杯,缓缓卷起左臂的衣袖。那道自肩头蜿蜒至肘部的胎记暴露在空气中,颜色深邃如浓墨,线条扭曲盘绕,构成一种无法解读的、古老而诡异的图案。平日里,它只是肤色略深的一片印记,但此刻,在只有他能感知的层面,它正散发着持续的低烧,像是一个无声的警报。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灼热的胎记。
指尖传来的触感与体温无异,但灵魂深处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伴随着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幻痛——那是幼年时弥漫在血腥空气中的墨香,是亲人瞬间干瘪枯萎的恐怖景象,是深埋心底、从未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撕开的战栗。
“不管你是谁……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他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臂上的烙印,低声发誓,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我都会把你找出来……终结这一切。”
为了惨死的家人,也为了……他自己这被诅咒的人生。
他重新拉下衣袖,遮住那不容于世的印记,也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古董商赵无妄特有的、带着几分精明、几分疏离的平静表情。
他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随手拿起一只宋代官窑的瓷瓶,指腹感受着那冰凉的釉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未知的、充满危险与谜团的彼方。
线索已经撒下,网已经张开。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布网的同时,另一张网,也因秦府之事,悄然向他靠近。
就在“忘尘阁”斜对面的一家绸缎庄二楼雅间,一支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推开了临街的窗户一条缝隙。
一双异色的瞳孔,透过缝隙,静静地注视着“忘尘阁”的门口。
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灰。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昨夜曾在秦府外围出现,并利用异瞳窥见了一丝“翻滚着黑气的卷轴虚影”的罪臣之女——沈清弦。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挽住。容颜清丽绝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
“忘尘阁……赵无妄……”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和这个地方。
父亲沈渊,前翰林院编修,一生醉心金石古籍,只因半年前痴迷研究一幅名为《六道轮回图》的古画,便被政敌构陷,扣上了“私通前朝余孽、以巫蛊之术诅咒圣上”的滔天罪名,如今身陷囹圄,家产抄没。她坚信父亲是清白的,那幅画,是唯一可能翻案的关键。
秦文正的暴毙,现场残留的墨香,以及她昨夜窥见的那一丝与父亲研究描述中极为相似的“画影”,都让她意识到,追查这幅画的不止她一人,而危险,也远超她的想象。
这个“忘尘阁”的老板赵无妄,在秦府事发后不久,便派人去打探消息,甚至不惜在鱼龙混杂的鬼市放出风声……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与那幅画,又有什么关联?
是敌?是友?
沈清弦轻轻合上窗缝,异瞳之中光芒流转。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丝线索。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古董商,或许是她救父之路上的一个关键节点。
她需要找一个机会,接近他,试探他。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给京城的屋瓦镀上了一层暖金。然而,在这片祥和的光影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赵无妄在明处布网,沈清弦在暗处观察。
而那缕引发一切的诡异墨香,仿佛无形的丝线,正将这两个背负着各自宿命与秘密的陌生人,一点点地拉近,拉向那个即将吞噬他们的、由怨念构筑的轮回深渊。
胎记的灼热尚未平息,异瞳的窥探已然降临。
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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