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还烫手,雪斋没喝。他把碗放在矮桌角,指尖碰到那本刚拿到的损益册,纸页边缘有些毛糙,像是匆忙抄写的。
四次郎坐在对面,胖手搭在膝上,盯着他看。屋里安静,只有算盘珠子被风吹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咔”一声。
雪斋知道他在等。
他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换文书、盖假印、写军资批条——不是随口试探。那是越过了某种界限的提议。武士不该碰的东西,商人却天天用。
“你见过多少路引被扣?”雪斋开口。
四次郎咧嘴:“每月至少三回。”
“都怎么过?”
“有时候给钱,有时候换人,有时候……”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湿木头,往桌上一拍,“用这个。”
雪斋低头看。那东西巴掌大,刻着半个家纹,边角歪斜,像是小孩削的玩具。背面沾着菜叶和水渍。
“朝仓家的印?”雪斋问。
“厨房萝卜削剩的。”四次郎拿起来,在灯下晃了晃,“昨晚上锅前顺手刻的。盖完扔井里,泡烂了。”
雪斋没动。
他知道律令明文写着:伪造官印者斩。可他也记得在京都时,掌柜为了一笔药材通关,塞给关吏半包麝香;记得江户道场外,佐久间盛政用破布缠枪柄防滑,说是“铠甲是死的,人是活的”。
现在这枚萝卜印,和那些事一样。不光彩,但有用。
“你不怕守卫查?”雪斋问。
“查?”四次郎笑了,“田边城南门那个守将,甲斐流退役足轻,编号尾七。这种人要么缺钱,要么怕惹事。你递上去一张盖着‘朝仓’红印的文书,再写‘代运军资’四个字,他敢拦?他连朝仓家现在有没有当主都不知道。”
雪斋明白了。
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些规矩。但懂的人,一眼就认得出“该走哪条缝”。
他伸手,把那块湿木头翻了个面。背面有炭笔写的记号:“三月初九,生丝三十驮,经纪伊。”
日期正是今天。
“你已经准备好新的路引了。”雪斋说。
四次郎点头:“就在隔壁房。等你一句话。”
雪斋沉默。
他想起自己还是药店学徒时,曾见一个商人因货单印章模糊被扣下整船米粮。那人跪在地上求饶,最后全家卖身为奴。那时他以为是制度严苛。现在才明白,问题不在制度,而在谁掌握让它松紧的绳子。
“你让我去送?”雪斋问。
“我不去。”四次郎直说,“我胖,显眼。你瘦,走路没声。而且……”他指了指雪斋腰间的双刀,“你带家伙,不像跑腿的,像押镖的。更可信。”
雪斋没接话。
他知道这不是信任,是测试。上一回考他算账,这一回考他敢不敢踩线。
他慢慢把损益册塞进袖中,又将那本空白封皮的册子拿出来,翻开最后一页。那里他已经用小字记了一行:“狸猫换太子——真货送礼,假标高价,利润补亏。”
现在他在下面添了一句:“萝卜印——假文书避查验,用完即毁,不留痕。”
写完,他合上册子,抬头。
“我可以带两个人。”他说。
“不行。”四次郎摇头,“一人进出方便。多了反而惹眼。”
“那我要换衣服。”
“行。”
“还要一份通行文书样本,写法、格式、用印位置都要清楚。”
“可以。”
“最后。”雪斋看着他,“如果被人当场揭穿,我死了,你承不承认这事?”
四次郎笑了,笑得很干脆。
“当然不认。”他说,“你会被当成冒充商队的盗匪,当场格杀。文书烧掉,印子沉井,没人知道是你干的。”
雪斋也笑了。
他知道这是实话。商人不做赔本买卖,更不背死人包袱。
但他也知道,只要成功一次,下次就有资格谈条件。
“我去。”他说。
四次郎站起来,拍拍肚子,转身拍了两下巴掌。
仆人进来,低头候命。
“取一套粗布短打来。”四次郎说,“再准备一份朝仓家模样的路引,内容照实填,印章留空。”
仆人退下。
四次郎坐下,拿起算盘拨了几下,忽然问:“你觉得我这法子卑鄙?”
雪斋摇头:“在京都,掌柜用药材调配平衡成本,你说那是生意经。现在用假印过关,也是生意经。只是药治人病,印治路病。”
四次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好!说得妙!路也有病,对吧?堵了要通,卡了要松!”
他笑完,收住脸:“可你要记住,这法子不能常用。用多了,别人也会刻萝卜印。到时候满街都是假文书,真货反倒没人信了。”
雪斋点头。
他懂。就像蜂蜜调黄芩能治箭伤,但全用蜂蜜就没药效。手段有效,是因为它藏在暗处。一旦公开,就失效了。
片刻后,仆人送来衣物和文书。
雪斋接过,走到屏风后换衣。粗布粗糙,磨脖子。他把双刀卸下,只留一把短胁差插在腰后,外面罩上斗笠。
出来时,四次郎正拿着那枚萝卜印,在灯油里蘸了一下,然后按在一张纸上。印迹清晰,带着一点歪斜。
“给你。”他把纸片递给雪斋,“这是印样。照着描,别描得太工整,越像手工盖的越好。”
雪斋接过,感觉油渍渗进指腹。
“记住。”四次郎声音低下来,“到了关卡,先观察守卫站位。如果两人靠得太近,说明他们在防假货。这时候不要硬闯,退回五里等天黑。如果他们懒散,抽烟聊天,那就直接上前,态度要稳,文书递得快,眼神别飘。”
雪斋记下。
“还有。”四次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藿香正气丸。路上中暑或紧张恶心,含一颗。”
雪斋接过,放进袖袋。
他转身要走。
“等等。”四次郎叫住他,“回来之后,不管成不成,都来找我。我有新任务。”
雪斋回头:“什么任务?”
“去了就知道。”四次郎眯眼,“堺町港最近来了艘南蛮船,货还没卸,价还没定。我想派人去看看成色,听听风声。”
雪斋没问细节。
他知道这类事不会写在账上,也不会记在册里。它们藏在对话中间,在眼神背后,在一枚萝卜印盖下去的瞬间。
他推开门。
晨光刚透进院子,灰蓝色,照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很细,拉得很长。
走了五步,他停下。
转身回去,在四次郎面前站定。
“刚才你说商道即人道。”他说,“那我现在做的事,算是走在道上了吗?”
四次郎看着他,很久。
然后他慢慢说:“你现在还没踏上道。但你看见道了。”
雪斋点头。
他转身走出院子,脚步很轻。
院门外,一辆板车停着,盖着油布。赶车的是个老仆,低头抽烟。
雪斋爬上车,坐在油布下。生丝包硌背,但暖和。
老仆抽完烟,掐灭,甩鞭。
车轮开始转。
雪斋靠在货堆上,从袖中摸出那张印样,借着微光再看一遍。油墨有点晕,家纹的线条微微发抖。
他伸手摸了摸左眉骨的疤。
然后把纸片折成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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