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区最后一片田翻完时，太阳已经偏西。雪斋站在高坡上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农夫扛着锄头离开田埂。他转身走向马匹，灰蓝直垂下摆沾了泥点，也没拍打。
进城后他没回住处，径直去了账房。文书正伏案抄录，听见脚步抬头，立刻起身行礼。雪斋摆手，走到柜前抽出三本册子：一本红边的是户籍簿，一本黄绸包角的是军械清册，最厚那本青布封皮的是田赋总账。他翻了翻，确认页码无误，合上抱在怀里，走出门去。
中军帐外守卫换了一轮。雪斋进去时，小野寺义道正靠在案边闭目养神，脸色比前些日子更白。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抬手示意雪斋坐下。雪斋没坐，将册子放在案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图轴，轻轻展开。
地图铺开，墨线清晰。九郡边界用朱笔勾出，城镇、关卡、道路皆有标注。雪斋伸手点在最北端：“陆奥湾沿岸三屯堡已修好，渔民可避风浪。”又移到中部，“米泽道以南新开两市集，每月初五、十五开市。”最后指向中央主城，“城墙加高三尺，箭孔增到一百二十个，护城河拓宽一倍。”
义道看着图，手指微微颤动。雪斋翻开户籍簿：“三年前登记户数不足两万，如今七万三千户，共二十万零六百人。流民安置完毕，垦田面积翻了四倍。”
义道轻声问：“税入？”
“去年全年税银十二万贯，今年预计可达十八万。互市关税占四成，铁炮专卖占两成，其余来自盐、布、粮。”
雪斋又取过军械册：“铁炮五百二十三挺，全部编号登记，每月由锻冶坊校验火药配比。战马三百一十七匹，其中八十匹为良驹，可作突击骑兵。新兵训练已成体系，每月有考核，不合格者退回步兵队。”
帐内一片静。义道慢慢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地图、册籍，忽然笑了下：“雪斋……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
雪斋单膝跪地，低头：“主公信我，授我权柄，此乃主公之德。”
义道想再说什么，却猛地咳起来。侍从急忙进来扶他起身。他摆摆手，被人搀着走入内室，帘子落下前回头看了一眼雪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雪斋仍跪着，等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他把册子重新整理好，放回原位。刚站定，帐外传来杂乱脚步声，接着帘子被掀开。
一群百姓涌了进来。
他们穿着粗布衣，有的还沾着泥土，手里举着一把大伞。竹骨布面，伞顶缝着一块红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万民伞”三个字。带头的老者满脸皱纹，拄着拐杖，走到雪斋面前，扑通跪下。
“大人！”他声音发抖，“我一家七口去年饿得只剩一口气，是您发的种子、给的锄头，让我们活下来！现在我家三亩地都种上了麦子，孩子能吃饱饭了！”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齐声喊：“愿为大人死战！”
雪斋没让他们起来。他走到老者面前，伸手把他扶住：“我不求你们死。”
人群安静了。
“我要你们活着。”他说，“种出粮食，养大孩子，让孩子不再饿肚子，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没人动。
老者仰头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用力点头，又把伞往前举了举：“这伞是我们五十户人家凑钱做的，竹子是自家砍的，布是拿旧衣拆的。请您收下。”
雪斋看了看伞，没接。他退后一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诸位的心意我收到了。伞就放在这里，让它留在帐中。”
百姓们还是不走。他们跪在地上，高举着手里的伞。后面的看不见前面的，就站起来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说：“大人不收，我们就不走。”
帐外天色渐暗，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地图一角微微颤动。雪斋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文书悄悄上来，想把百姓劝出去，被他摇头拦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有个小孩忍不住哭出声。他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慌忙道歉。雪斋听见了，转头看向那个方向。孩子缩在母亲怀里，眼睛红红的。
雪斋走过去，蹲下身。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糖，是茶屋四次郎上次送的，一直没舍得吃。他打开纸包，挑出一颗最小的，放进孩子手里。
“别哭。”他说，“明天还有饭吃。”
孩子紧紧攥着糖，点点头。
母亲感激地磕了个头。
雪斋站起身，对所有人说：“回家去吧。地种下了，就得天天看顾。缺水有人管，缺种有人发，官府不会不管你们。”
人群缓缓动了起来。有人开始往后退，有人还在犹豫。最终，第一个百姓转身走了出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伞被留在地上，没人带走。
最后只剩老者一人跪着。雪斋又扶了他一把：“回去路上小心点。”
老人抹了把脸，颤巍巍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帐内恢复安静。雪斋走回地图前，手指轻轻按在九郡边界线上。文书轻声问要不要收拾伞，他摇头。
“留着。”
外面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第一声刚落，远处又响起一阵急促马蹄。雪斋抬头看向帐门。
马蹄声停在帐外。一个民兵冲进来，手里拿着竹筒：“报告！北境快马传讯——南部军今日拆除三处工事，五百劳役尽数撤回桧山城！”
雪斋接过竹筒，抽出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敌停工事，全军回防，似有收缩之意。
他把纸条递给文书：“抄三份。一份送锻冶坊，一份交骑兵队长，一份存档。”
然后他走到案前，提起笔，在地图边缘写下一行小字：
“三月十七，敌退。”
笔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地已耕，人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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