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六年(前221年),秋。
咸阳宫的狂欢仅仅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当那些从六国旧地——尤其是遥远的燕、齐、楚等地飞来的加急文书,像雪片一样堆满御案时,嬴政眼中的醉意瞬间消散。
帝国太大了。
从咸阳到东海之滨,快马加鞭也要跑上半个月。
在这个信息传递极度滞后的时代,如何统治一个幅员万里的庞大帝国?这是一个从未有人解开过的谜题。
周天子给出的答案是:分封。
既然管不过来,那就把土地分给亲戚和功臣,让他们去做“土皇帝”,只要名义上尊我为共主就行。
这个答案,行用了八百年。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
朝议。
气氛比之前的“议帝号”还要凝重。
丞相王绾,这位两朝元老,再一次站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奏疏,而是身后大半个朝堂、甚至包括王翦王贲等武将在内的、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共同心声。
“陛下。”
王绾的声音苍老而恳切。
“诸侯初破,燕、齐、荆(楚)地远,不为置王,毋以镇之。”
“六国虽灭,但人心未附。那些旧贵族潜伏在民间,时刻准备造反。若无皇室宗亲坐镇,一旦有变,咸阳鞭长莫及啊!”
说到这里,王绾跪伏在地,重重叩首:
“臣请陛下,立诸皇子为王,分封于各地,以做大秦之屏障!”
“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大殿之上,群臣跪倒一片。
这一次,连很多法家官吏都动摇了。
因为王绾说的是事实——地太远了,管不到。
而且,谁不想封王?
武将们想的是,如果皇子封了王,那我们也可能封侯,有自己的封地,可以世袭罔替。
这是人性中最原始的贪婪,也是对“家天下”最传统的理解。
嬴政坐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头颅。
她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他们在害怕。
害怕这个新生的帝国太大,撑破了肚皮。
他们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大家都有地盘、都能做主子的熟悉节奏里。
“置王……”
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分封子弟,以为屏障。”
“听起来,确实是稳妥之计。”
她转过头,看向站在群臣最前列、却一直没有跪下的那个人。
那个在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孤独的身影。
“廷尉。”
嬴政叫道。
“你觉得呢?”
李斯抬起头。
他的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理性光芒。
他知道,这是他毕生最大的一次赌博。
赢了,他将成为帝国的设计师。
输了,他就是千夫所指的“绝户”罪人。
“臣,反对。”
李斯的声音尖锐,刺破了满殿的和谐。
“周文王、周武王分封子弟、同姓甚众。然而后世呢?”
李斯转过身,面对着那群愤怒的同僚,大声质问:
“后世子孙疏远,如同仇敌!互相攻伐,如视寇仇!周天子不仅不能禁止,反而连自己都被这些‘屏障’给灭了!”
“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
“这八百年的血泪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王绾气得胡子乱颤,指着李斯大骂:
“李斯!你这是危言耸听!如今陛下神威,四海一统,皇子们皆是陛下骨肉,岂会像周室那样自相残杀?”
“骨肉?”
李斯冷笑一声,步步紧逼。
“丞相大人,晋国的六卿难道不是骨肉?齐国的田氏难道不是臣子?在这个权力面前,只有刀剑,没有骨肉!”
“今陛下海内赖以一统,皆为郡县。”
“将天下的兵器收缴,将天下的赋税归公。”
“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
“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李斯猛地转身,面向嬴政,长揖到地:
“置诸侯,不便!”
“若行分封,不出三代,战国必将重演!大秦必将二世而亡!”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李斯的话太重了,重得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所有人的遮羞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嬴政身上。
这是一道选择题。
选王绾,是顺应传统,是求稳,是给所有人分蛋糕。
选李斯,是对抗传统,是冒险,是把所有权力都收归一人之手。
嬴政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看着那片刚刚被涂黑的江山。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她对韩非说的话:我要的不是霸,是统。
她想起了吕不韦、嫪毐、还有那个背叛她的昌平君。
“骨肉……”
嬴政轻声咀嚼着这个词。
昌平君是她的表叔,最后反了。
成蟜是她的弟弟,最后反了。
这世上,血缘是最靠不住的纽带。
只有法度。
只有冰冷的、统一的、自上而下的法度,才是永恒的。
“廷尉说得对。”
嬴政转过身,声音如洪钟大吕,定下了乾坤。
“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
“天下之所以打了五百五十年,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就是因为这世上大王太多了!”
“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
“这等于是刚把兵器放下,又要插几把刀子在地上。”
“是树兵也!”
“想要求得安宁,岂不难哉?”
嬴政大袖一挥,斩断了所有的退路,也斩断了持续千年的分封制。
“废分封!”
“行郡县!”
“把这天下,分为三十六郡。”
“郡设守(行政)、尉(军事)、监(监察)。”
“所有官员,由朕亲自任免,不得世袭,流官治理!”
“朕要让这天下,再无一寸封地。”
“再无一个诸侯。”
“王绾。”
嬴政看着那个面如死灰的老丞相,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老了,有些事看不远。这件事,听李斯的。”
王绾颤抖着嘴唇,最终长叹一声,瘫软在地。
“臣……遵旨。”
※始皇帝二十六年,大秦帝国确立了:
“三公九卿制”与“郡县制”。
这不仅仅是一次行政改革。
这是一次对华夏文明“骨骼”的重塑。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虽然分分合合,但“大一统”的基因,彻底刻入了历史的骨髓。
但改革,是要流血的。
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郡县制的诏书发往六国旧地时,那些原本指望着能被新王封赏的旧贵族们,彻底绝望了。
他们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复国的希望,甚至连做个富家翁都难。
秦国的流官来了。
秦国的法律来了。
一股暗流,开始在帝国的基座下涌动。
但嬴政不在乎。
她现在正沉浸在一种名为“标准化”的狂热之中。
※
“李斯。”
散朝后,嬴政留下了这位刚刚大获全胜的廷尉。
现在的李斯,已经不仅仅是廷尉,他即将取代王绾,成为大秦新的丞相。
“郡县制虽然定了,但这还不够。”
嬴政拿着一块六国的铜钱——那是赵国的铲币(布币),形状像个铲子。
她又拿出一块齐国的刀币,形状像把刀。
“你看。”
她把两枚钱扔在桌上,发出叮当的响声。
“朕的郡守去齐国收税,齐人交的是刀币,可运到咸阳,朕要的是半两钱。”
“还得熔了重铸,损耗巨大。”
她又指了指奏折。
“这封是楚地来的,写的是‘鸟虫书’,弯弯绕绕像阴阳家的鬼画符。朕看了半天才认出这居然是个‘马’字。”
“这封是燕地来的,车轮的轴距比秦国的窄三寸。走在秦国的驰道上,一边轮子在道上,一边轮子在沟里。”
嬴政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怒火。
这种混乱,对于一个追求绝对掌控的帝王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这天下是统了。”
“但它的魂还没统。”
“李斯。”
嬴政走到李斯面前,目光灼灼。
“朕要你做一把尺子。”
“一把能量度天下的尺子。”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货币、度量衡,全给朕废了!”
“朕要这天下人:”
“车同轨!”
“书同文!”
“行同伦!”
“币同制!”
“谁敢不从……”
嬴政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那就让他知道,什么是秦法。”
李斯跪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作为一个法家信徒,这是最高级的梦想——用一种标准,去格式化整个世界。
“臣,领旨!”
“臣定当为陛下,铸造这把万世之尺!”
※
一场浩浩荡荡的“标准化运动”,在大秦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开始了。
六国的史书被烧毁,只留下秦纪。
六国的货币被废除,只流通外圆内方的秦半两。
六国的文字被简化,李斯亲自操刀,创造了优美而规范的“小篆”。
这是一场文化的屠杀,也是一场文明的新生。
它残酷,霸道,不近人情。
但正是这种残酷,将原本松散的华夏文明,强行捏成了一个坚硬的整体。
然而。
就在嬴政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的时候。
在咸阳宫的深处,在那个她最隐秘的私库里。
一个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裂痕,正在悄然产生。
那是关于——继承人的问题。
扶苏已经长大了。
这位被嬴政寄予厚望的长公子(在本书设定中为非亲生或过继,但视如己出),此刻正站在那堆被烧毁的儒家经典旁,眼中满是泪水与不解。
他手里拿着一本《诗经》,看着那些在火中卷曲的竹简。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大儒,淳于越。
“公子。”
淳于越痛心疾首地说道。
“陛下废分封,焚诗书,这是在断天下的根啊!严刑峻法可以治一时,却不能治万世。唯有仁义,才是长久之道。”
扶苏紧紧握着那卷竹简。
他敬爱他的“母亲”(父皇),但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那个曾经教导他要“明辨是非”的人,如今为何变成了这般独断专行的模样?
“我要去见父皇。”
扶苏擦干眼泪,眼神坚定。
“我要劝谏。”
他不知道。
他的这一次劝谏,将是他与嬴政之间,那条名为“理念”的鸿沟,彻底崩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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