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灰色的。
它们从铅黑色的天幕中坠落,被朔风裹挟着,抽打在枯死的树枝、残破的匾额以及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令人齿冷的声响。
“铁剑门”的牌匾斜挂在门框上,吱呀作响。门内,血色将院落里的积雪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又迅速被新的灰白覆盖。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男女老幼皆有,凝固的表情停留在惊愕、恐惧与绝望的瞬间。
没有惨叫,没有求饶,因为已经结束了。
仅存的活人站在院落中央,皆是黑衣玄甲,腰佩狭长制式军刀,脸上覆盖着只露出双眼的青铜面具。他们是楚国的“暗卫”,皇帝的影子,帝国的凶器。
为首者,身形颀长,并未佩戴面具。因为他不需要。认识他这张脸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叫沈默。
风雪掠过他毫无波澜的脸,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很薄,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他没有看脚下的尸骸,只是微微抬起手,用手套拂去肩甲上积攒的雪花。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精准,与这修罗场格格不入。
一名暗卫上前,单膝跪地,声音透过面具,沉闷而恭敬:“指挥使,铁剑门上下四十七口,尽数诛绝。地窖中发现私铸的军械与往来书信,已封存。”
沈默的目光掠过那名暗卫,落在院角一具蜷缩的少年尸体上。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胸口一个透明的窟窿,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柄断掉的木剑。
“核对名册,有无错漏。”沈默开口,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冰层相互摩擦。
“名册四十七人,尸首四十七具,无误。”
沈默不再言语。他转身,黑色的披风在风雪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踏着血水泥泞的积雪,向门外走去。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是这死寂院落里唯一规律的声音。
暗卫们无声地跟上,如同鬼魅融入夜色,只留下满院的死寂和愈发密集的风雪。
……
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马车难行。但沈默一行人的坐骑是西域进贡的乌骓马,蹄铁特殊,在雪地上依旧能稳健奔驰。
离开铁剑门所在的小镇不过十里,景象便截然不同。
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火光与嘈杂的人声。那是一片连绵的营帐与简陋窝棚,是京畿外围最大的流民聚集地。
饿殍冻骨随处可见,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为争夺一小块硬如石头的面饼而发生的殴斗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有人蜷缩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眼神空洞地望着沈默这一队衣着鲜明、杀气未消的黑衣骑士穿过,麻木得连恐惧都显得奢侈。
雪落在他们单薄的衣衫上,落在他们青紫的皮肤上,很快积起一层白。
而与这人间地狱仅一河之隔的对面,却是另一番天地。
汴河对岸,灯火璀璨,笙歌聒噪地传入夜空。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隐约可见舞姬曼妙的身影投射在舫窗之上。
岸上,鳞次栉比的青楼楚馆、赌坊酒肆,门口悬挂的灯笼将雪夜映照得如同白昼。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江湖豪客在此流连忘返,醉生梦死。
脂粉的香气与酒肉的油腻气味,甚至能飘过冰冷的河面,钻入流民们的鼻腔,成为一种残酷的折磨。
沈默策马行于其间,目光平视前方,对两边的景象视若无睹。他仿佛行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不属于任何一边,只是一个冰冷的过客。
身后的暗卫们,青铜面具下的眼神同样没有任何变化。他们早已习惯,或者说,他们早已被训练得失去了“习惯”这种情绪。
……
皇城,宣德门。
即使在深夜,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依旧守卫森严。高大的宫墙在风雪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吞噬着光明与黑暗。
沈默在宫门前下马,早有内侍躬身等候。验过腰牌,沉重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仅容一人通过。
宫内与宫外,又是两个世界。
白玉铺就的御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积雪。廊檐下悬挂着精致的宫灯,将飞雪映照得如同金色的尘埃。巡逻的禁军甲胄鲜明,步伐整齐,与暗卫的阴森诡秘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庄重而压抑。
内侍引着沈默,穿过重重宫阙,最终在一座名为“暖香阁”的殿宇前停下。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娇媚的嬉笑声,以及丝竹伴奏下婉转的唱腔。
“陛下,沈指挥使到了。”内侍在门外尖声禀报。
里面的乐声与笑声微微一滞。随即,一个略显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传出:“让他进来。”
沈默推门而入。
一股混合着暖香、酒气与女子体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与门外的严寒形成强烈反差。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周点着数十盏巨大的牛油烛,亮如白昼。
楚国皇帝楚渊,并未穿着龙袍,只着一件宽松的明黄色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他年约四旬,面容俊朗,但眼袋浮肿,嘴角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两名仅着轻纱、身段曼妙的宫女正跪在他脚边,一个为他捶腿,另一个将剥好的葡萄喂入他口中。
下首,几名乐师低头演奏,几名舞姬随着乐声扭动腰肢,媚眼如丝。
沈默走到御前十步处,单膝跪地,垂首:“臣,沈默,复命。”
楚渊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拿起案几上的一只夜光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目光在沈默身上扫过,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铁剑门,清理干净了?”他问,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回陛下,四十七口,尽数伏诛。私铸军械与书信已缴获。”沈默回答,声音依旧平稳。
“嗯。”楚渊放下酒杯,挥了挥手。乐师与舞姬如蒙大赦,立刻停下,躬身垂首,鱼贯退出殿外,那两名宫女也悄然退到角落阴影里。
顷刻间,大殿内只剩下皇帝与沈默两人,以及那依旧萦绕不散的暖香。
“起来说话。”楚渊坐直了些身子,脸上那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书信里,说了些什么?”
沈默起身,依旧垂着眼:“铁剑门与江湖势力‘风雨楼’过往甚密,曾为其提供藏匿据点,并协助转运一批来历不明的兵甲。”
“风雨楼……”楚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萧玦那个家伙,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朕没兴趣管,但碰了军械,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顿了顿,看向沈默,语气变得淡漠:“沈卿,你觉得,这风雨楼是想做什么?”
“臣不知。”沈默回答,“臣只负责执行陛下的命令,清除威胁。”
楚渊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份‘不知’。”
他站起身,踱到沈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铁剑门只是小鱼小虾。朕要你,去查清楚风雨楼在京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到底埋了多少钉子,勾结了哪些人。”
“是。”
“记住,”楚渊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无论是谁,无论牵扯到哪一级的官员,只要有证据,朕准你先斩后奏。”
“臣,明白。”
楚渊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回软榻,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杀伐果断只是幻觉。他挥了挥手:“去吧,朕累了。这风雪夜的,还是抱着美人暖和。”
“臣告退。”沈默躬身,倒退着走出暖香阁。
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与奢靡。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雪花的清新。
沈默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向宫外走去。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宫道上扭曲、变形。
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铁剑门灭门的画面,也没有对流民或奢靡的感慨,甚至没有对皇帝命令的深思。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以及下一个需要执行的任务目标。
走出宣德门,一名暗卫牵着他的乌骓马等候在风雪中。
沈默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回衙。”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融入呼啸的风雪,瞬间便被吹散。
黑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一人一马,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消失在京城迷离的雪夜深处。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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