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岗工坊区的空气混浊而滞重，铁锈味、臭氧、还有几十种未知化学品挥发物混合成一种能刺痛鼻腔黏膜的气味。昏黄的工作灯下，尘埃在光束中缓慢翻滚。时间像这里的空气一样粘稠，却又在无情地流逝。
三个小时。
林薇和幽影站在那堆杂乱的操作设备前。说是分析仪，更像是一台由不同年代零件粗暴拼接成的怪物，外壳多处破损，裸露的线缆用绝缘胶带缠了又缠。屏幕有裂痕，显示的色彩严重偏色。旁边堆放的化学瓶罐大多没有标签，少数有标签的也是模糊的手写体，用的是一种林薇不认识的简写或行话。
幽影没有浪费时间抱怨或评估。她直接戴上旁边一副看起来相对干净的手套（指尖有破洞），开始行动。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像一台重新校准过的机器，大脑损伤带来的滞涩感在高度专注下似乎被暂时压制了。
她先快速测试了几种基础溶剂和试剂的反应，用滴管取微量样品在破旧的试纸上观察变化，又用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光谱仪（探头需要手动校准）扫描了几种可能是生物碱或合成毒素前体的粉末。她的目光锐利，手指稳定，每一次操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节奏感，仿佛她受损的神经元正在超负荷运转，强行从记忆碎片和眼前这堆破烂中提取有效信息。
林薇帮不上技术性的忙，她负责沟通和后勤。根据幽影的指示，她从那些瓶罐中找出可能需要的东西，清理出工作空间，并时刻留意着那个独眼老头“头儿”的动静。老头已经坐回他的椅子，继续摆弄那块晶体电路板，似乎对她们这边毫不关心，但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偶尔会朝这边瞥一下，锐利如鹰。
“基础分析完成。”大约四十分钟后，幽影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设备精度太低，无法完全解析毒素成分，但可以确定几个关键特征：能量活性依赖于特定的金属离子载体；神经毒性部分与一种罕见的萜类生物碱衍生物有关；‘学习’适应性可能源于其蛋白质外壳的折叠可变性。”
她一边说，一边在操作台一块相对干净的金属板上，用特制的记号笔快速勾勒出分子结构简图和能量耦合模型。线条简洁，逻辑清晰，哪怕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也能看出其背后知识的严谨。
“老头给的缓解剂里，主要起效成分是广谱的神经递质阻断剂和金属螯合剂，但配方粗糙，副作用大，而且对可变蛋白质外壳无效。”幽影继续说，“我们需要增强螯合剂的定向性，加入能干扰特定萜类生物碱合成的抑制剂，最重要的是……需要一种能‘固定’或‘误导’那层蛋白质外壳折叠的东西。”
“这里能找到吗？”林薇看着那些标签模糊的瓶罐。
“金属螯合剂的增强材料……可能有，需要试。萜类抑制剂……看运气。”幽影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几个贴着危险符号的罐子，“至于干扰蛋白质折叠……通常需要酶或特异性抗体，这里不可能有。但或许……可以用别的东西‘模拟’。”
“模拟？”
“利用能量共振。”幽影的声音压得更低，“毒素的能量载体是特定的金属离子，如果我们能合成一种在分子层面产生反向共振的物质，或许能在毒素试图‘学习’和改变时，干扰其能量传递，让它的‘适应’变得混乱甚至自毁。”
反向共振。这需要极其精确的能量频率匹配，以及对毒素能量特征的深入了解。她们只有部分分析数据，还是用破烂仪器得出的。
风险极高，近乎赌博。
但她们没有选择。
“需要我做什么？”林薇问。
“我需要你集中精神，回忆你与那些触手、那个‘眼睛’接触时，你印记的感受。”幽影看着她，“不是回忆画面，是回忆那种能量被侵蚀、被‘品尝’的感觉。尽可能精确地描述那种能量的‘频率’、‘质地’、‘温度’……任何你能感知到的细节。这可能是我们模拟反向共振的唯一参考。”
林薇闭上眼睛，努力驱散工坊的噪音和气味，将意识沉入不久前的恐怖记忆。冰冷粘稠的触感，贪婪的吮吸感，秩序印记被触碰时那种仿佛冰块贴上烧红烙铁的尖锐排斥与灼痛……她努力将这些感觉转化成语言，破碎的、不精确的，但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出来。
幽影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金属板上记录、修正她的分子模型和能量图谱。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只受过损伤的眼睛瞳孔微微放大，显示出巨大的精神负荷。
老头不知何时停下了手里的活，独眼静静地看着她们，尤其是看着幽影那近乎本能的专业操作和林薇闭目凝神时脸上流露出的、混合着痛苦与专注的神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似乎慢了下来。
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
幽影开始动手了。她用几台老旧的、需要手动加热和搅拌的反应装置，小心地混合几种液体和粉末。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些甜腻，有些辛辣。操作过程险象环生，有一次混合物突然剧烈冒泡，差点溢出，被她用预冷的金属板迅速压制；另一次加入某种催化剂时，烧杯里的液体颜色瞬间变成不祥的墨绿，并开始结晶，她立刻调整了温度和酸碱度，才勉强稳住。
林薇的心一直悬着。她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幽影在简陋的设备、模糊的试剂和巨大的时间压力下，进行着一场精细而危险的化学舞蹈。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让她们向目标靠近一小步；每一次意外，都可能让一切前功尽弃。
终于，在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幽影停下了动作。在她面前，一个特制的耐压玻璃管中，盛放着大约十毫升的深紫色、内部仿佛有细微星光流转的粘稠液体。液体表面偶尔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乳白色的微光涟漪——那是林薇描述的秩序能量被侵蚀感觉的反向模拟，被幽影用几种具有不稳定能量特性的稀有金属盐和生物碱勉强“复现”出来。
“完成了。”幽影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理论模型支持。实际效果……未知。需要活体测试，但我们没有。”
老头这时站了起来，踱步过来。他拿起那个玻璃管，对着灯光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这个动作让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独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有点意思。”他沙哑地说，“能量特征很……怪。混杂，不稳定，但确实有针对性。”他放下管子，看向幽影，“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星瞳的高级研究员？还是哪个私人工坊的王牌药剂师？”
“这不重要。”幽影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东西在这里。能换我们需要的东西吗？”
老头咧了咧嘴。“东西是有了，但效果得验证。老瘸子那儿正好有个倒霉蛋，前两天出去‘捡垃圾’，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症状和你们说的有点像，快不行了。我拿过去给他试试。有效，你们留下，诊费泊位费我出，还能给你们安排个像样的窝。无效……”他耸耸肩，“你们可以带着你们的船和快死的同伴，滚出我的地盘。”
很公平，也很残酷。
“带我们去。”林薇立刻说，“如果无效，我们立刻离开。”
老头看了她一眼，没反对。“跟我来。”
他拿着玻璃管，领着她们走出工坊，在迷宫般的破船通道里穿行。路上遇到的人都恭敬地让开，看向老头的眼神充满敬畏。很快，他们来到一个相对独立、门口挂着个褪色医疗标志的舱段。里面空间狭小，挤着几张简陋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腐肉味道。
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头发油腻、一条腿是简陋金属义肢的干瘦老头——想必就是“老瘸子”——正对着一个躺在床上、盖着脏毯子、不断呻吟的人束手无策。那人裸露的手臂上有一个巨大的溃烂伤口，边缘呈现紫黑色，肌肉怪异地蠕动着，像有东西在里面钻。
症状确实与疤脸有些相似，但似乎更“新鲜”，也更“活跃”。
独眼老头把玻璃管递给老瘸子，简短说明了几句。老瘸子怀疑地看了看管子里的液体，又看了看林薇和幽影，最终还是接过，用注射器抽出少许，小心翼翼地注射进病人的静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起初几秒，没有任何变化。病人的呻吟依旧。
然后，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弓起！眼睛瞪大，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伤口处的紫黑色骤然加深，蠕动加剧！
林薇的心沉到谷底。失败了？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应？
但下一秒，变化陡生。
那些蠕动的紫黑色物质，像是碰到了天敌，开始疯狂地收缩、聚拢！它们从伤口边缘向中心退缩，颜色从紫黑变成暗红，再变成灰败，最后凝结成一块块干瘪的、类似焦炭的硬块，从伤口脱落下来。伤口深处，新鲜的、健康的红色血肉露了出来，虽然仍在渗血，但那种诡异的活性和颜色消失了。
病人的嘶吼变成了痛苦的咳嗽，身体瘫软下去，但呼吸明显变得顺畅，眼神也从涣散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有效！而且效果极其显着、迅速！
老瘸子惊呆了，拿起剩下的液体，像看宝贝一样看着。独眼老头的独眼里也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需要后续清创和抗感染，但毒素核心……被摧毁了。”老瘸子喃喃道，看向幽影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你们……怎么做到的？”
“交易达成。”林薇上前一步，挡住幽影疲惫的身影，对独眼老头说，“请履行承诺。”
独眼老头深深看了她们一眼，点点头。“跟我来。”
他带着她们离开诊所，来到“破船岗”深处一个相对完整、安静的舱段。这里由半截小型客船的客舱改造而成，虽然简陋，但干净，有独立的维生循环（比较老旧），还有几张固定的床铺和一张小桌子。
“这里归你们了。泊位费免了。诊费……”他看向幽影，“用你的‘知识’抵。我需要你帮我优化几种常用的化学配方，还有那台破烂分析仪的校准算法。不白干，算你工分，可以换食物、水、或者其他服务。”
这是接纳，也是某种程度的“雇佣”。
“可以。”幽影答应得很干脆。
“另外，”独眼老头话锋一转，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东西，扔给林薇，“这个，算是附赠。从你们飞船外壳的刮痕里找到的。那群‘红眼睛’留下的。”
林薇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极薄的暗红色晶体碎片。碎片内部有极其细微的、规律流动的能量纹路，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
“‘苍蓝之影’的追踪信标碎片。”老头平静地说，“他们盯上你们了。这东西没被完全破坏，还在以极低的功率发送残留信号。虽然锈蚀星云干扰大，但如果是专业的猎手，还是有可能循着一点蛛丝马迹摸过来。”
林薇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那些暗红色护甲的“管理者”，叫“苍蓝之影”？他们果然没有放弃！
“他们……是什么人？”她问。
“谁知道。”老头耸耸肩，“有人说他们是某个崩溃文明留下的自律清道夫，专门清理‘异常’。有人说他们是‘厨师’放出来的猎犬。也有人说，他们是在搜集‘素材’的独立势力。反正，被他们盯上，很少有好下场。”他顿了顿，“破船岗有规矩，不主动招惹外敌，但也不怕事。你们现在是临时居民，只要守规矩，在这里，他们不敢明着乱来。但离开这里……自求多福。”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留下林薇和幽影站在简陋的临时居所里，手里握着那片冰冷的信标碎片。
窗外，锈蚀星云的昏黄光芒依旧。暂时的安全到手了，疤脸有救了，她们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但代价是，暴露了她们的技术价值，被卷入破船岗的生存体系，并且，招惹的麻烦——“苍蓝之影”——如同悬顶的利剑，并未远离。
幽影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脸色疲惫。“我们需要休息，然后制定计划。疤脸需要尽快转移过来接受治疗。另外，这片碎片……”她看向林薇手中的晶体，“或许可以逆向分析，了解‘苍蓝之影’的技术水平。”
林薇握紧碎片，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内部微弱的能量流动。胸口的印记平稳搏动，似乎对这片来自敌对者的碎片，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共鸣。
不是吸引，更像是……排斥性的识别。
她将碎片小心收好。
休息，治疗，然后……面对新的、迫近的威胁。
在锈蚀星云的阴影中，短暂的喘息，只是为了迎接更猛烈的风暴。而她们手中的筹码，除了刚刚证明价值的知识，似乎又多了一样——一个来自敌人的，可能蕴含着秘密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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