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浸透雨后的山林。每一片树叶，每一根草茎，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清冷的光辉下闪烁，宛如洒落了满地的碎钻。空气清新得带着一丝甜味，却也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微醺。
林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冰冷的泥浆灌进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黏腻湿冷，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湿衣摩擦，传来阵阵刺痛，胸口的内伤更是随着呼吸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久前经历的那场浩劫。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身后是埋葬着莫问老人的无名山丘，更远处，是已然化为焦土、浸透亲人鲜血的小林村。回头，只会让那股撕裂心肺的痛楚更加清晰，只会消磨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意志。
他只能向前。
南方。老樵夫临终前手指的方向，兽皮地图上模糊的指向。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希望所在。
夜晚的山林并不宁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处有夜枭凄厉的啼鸣，草丛中窸窸窣窣，不知是蛇虫还是小型兽类在活动。黑暗如同巨大的兽口，潜伏着未知的危险。林昊紧紧握着那柄仅剩的、断了一半的柴刀，手心全是冷汗。他的感官绷紧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方圆数十丈内的任何风吹草动，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努力分辨着前方的路径和可能的威胁。
他不敢生火，火光在黑暗中如同灯塔，会引来什么东西，他不敢赌。只能借着月光，凭借记忆中老猎人们传授的经验，辨认着方向，避开那些可能有大型野兽巢穴或是毒虫聚集的区域。
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身体和意志。白天吃下的那些酸涩野莓早已消化殆尽，胃里空得发慌，阵阵抽搐。失血和伤痛带来的虚弱感，让他头晕眼花，脚步虚浮。
“不能倒下去……”他咬着牙，在心里默念。一旦倒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会成为这莽莽荒山中一具无人问津的白骨，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疑问，都将随之湮灭。
他想起阿爹常说的话：“山里的娃，命要像石头一样硬。”
他现在，就要做那块最硬的石头。
一夜的跋涉，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他几乎是用爬的，钻进了一处茂密的、缠绕着古藤的灌木丛深处。这里相对干燥，视野隐蔽，他瘫软在地，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带来些许暖意。林昊蜷缩在灌木丛中，昏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依旧是冲天的火光，阿爹染血的身影，匪徒狰狞的狂笑……他一次次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待看清周围只是寂静的山林，才又疲惫地合上眼。
半睡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再次唤醒。
必须找到食物。
他挣扎着爬出灌木丛，阳光有些刺眼。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南方前行，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幸运的是，他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发现了几株挂满红色小果的灌木。那是“救兵粮”，一种山里常见的野果，虽然味道酸涩，但能充饥，也无毒。他迫不及待地摘下一把，塞进嘴里，酸涩的汁液刺激着味蕾，却让他感觉无比珍贵。
吃了些野果，又喝了些山涧水，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但有几处较深的，因为连日奔波和潮湿，开始红肿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伤口感染会要了他的命。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阿娘和村里老人教过的草药知识。忍着疼痛，他在附近寻找，终于找到了几株具有消炎镇痛作用的马齿苋和蒲公英。他将草药嚼碎，敷在化脓的伤口上，一阵清凉的感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处理完伤口，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怀中。那里，贴身放着老樵夫给予的青铜小塔和兽皮。
他再次拿出那青铜小塔，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塔身的铜锈呈现出一种暗绿色，斑驳古朴，那些细微的纹路比夜晚看得更清晰些，蜿蜒扭曲，浑然天成，不像是人工雕刻，反倒像是某种自然形成的脉络。塔分七层，每一层的檐角都微微上翘，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他尝试着用手去擦拭那些铜锈，却发现锈迹仿佛与塔身融为一体，根本无法擦掉。他又尝试着将精神力集中，去“感受”这小塔，除了那沉甸甸的冰凉和古朴气息，再无其他异常。
“混沌……开……道……胎……藏……纳……万……灵……”
那段晦涩古老的歌谣，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他低声重复着那几个能勉强辨认的音节，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依旧如同雾里看花。
“混沌是什么？道胎又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这些词汇完全超出了他一个山村少年的认知范围。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是那个奇怪的梦，那片无边无际、不断生灭的灰色空间。
难道……这歌谣和那小塔，与自己的梦，与后山的异象，都有关系？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巨大秘密的边缘。
他将小塔收起，又展开了那张兽皮。阳光下的兽皮，呈现出一种暗黄色，上面的图案和文字依旧难以辨认。那些扭曲的线条像是山脉，又像是河流，还有一些如同星辰般的点状标记。而那个模糊的、与小塔形状相似的印记，位于兽皮的中心偏右下方。
他对比着四周的山势，试图找到与兽皮上图案吻合的地方，但看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这地图所描绘的范围，显然远超他目前所处的这片山林。
“看来，不是短时间内能弄明白的。”林昊叹了口气，将兽皮小心折好，重新收起。当务之急，是活下去，走出这片莽荒山脉。
休息了片刻，他继续上路。白天的山林虽然少了夜晚的恐怖，但危险依旧无处不在。
下午时分，当他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时，危险悄然而至。
“嘶嘶——”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林昊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同时将断柴刀横在胸前。
只见一条足有碗口粗细、浑身布满褐色斑纹的巨蟒，不知何时盘踞在几根粗壮的竹子之间，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他这个闯入其领地的不速之客。
林昊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过山风！一种毒性极强的蟒蛇！看这体型，足以轻易绞杀一个成年男子！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知道，面对这种凶物，转身逃跑是最愚蠢的行为，只会引得它立刻发动攻击。
巨蟒似乎也在评估着眼前的猎物，庞大的身躯缓缓蠕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给林昊巨大的心理压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
对峙中，林昊的感官再次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闻到巨蟒身上散发出的腥膻气，甚至能看清它鳞片上反射的冰冷光泽。
他紧握着断柴刀，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胸口的挂坠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温热感，虽然微弱，却如同雪中送炭，让他因恐惧而有些僵硬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灵活。
突然，巨蟒动了！
它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弹射而出，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惨白的毒牙，朝着林昊的脖颈狠狠咬来！速度快得惊人！
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林昊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本能！在那股温热气流的支撑下，他的身体做出了远超平时能力的反应！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巨蟒扑来的方向，猛地向侧面一个翻滚！
“呼！”
腥风擦着他的耳畔掠过，巨蟒扑了个空，庞大的头颅重重撞在了一根竹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昊来不及庆幸，就地一滚，手中的断柴刀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巨蟒因攻击而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腹部狠狠划去！
“嗤啦！”
柴刀虽然断裂，但残留的刃口依旧锋利，加上他拼死爆发出的力量，竟然在巨蟒的腹部划开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暗红色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
“嘶——！”
巨蟒吃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扭动起来，扫得周围的竹子哗啦啦作响。它猛地回过头，竖瞳中充满了暴怒和痛苦，再次朝林昊扑来，速度虽然因受伤慢了一丝，但威势依旧骇人！
林昊刚刚那一击已经用掉了大半力气，此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着巨蟒再次扑到面前，那腥臭的气息几乎喷到他的脸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难道要死在这里？
不！
一股不屈的意志从心底勃发！他不能死！大仇未报，谜题未解，他怎么能死在这畜生口中！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退反进，竟然合身朝着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撞去！同时，他放弃了断柴刀，双手十指如钩，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击杀那刀疤脸时，指尖流淌过灰色气流的感觉！
他拼命回想着那种感觉，引导着胸口挂坠传来的那股温热气流，汇聚向自己的双手！
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手段！
就在他的双手即将触及巨蟒毒牙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似乎真的触碰到了什么！不是实体，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消融一切的力量边缘！
那力量微弱得几乎不存在，但就在它出现的刹那，暴怒扑来的巨蟒，动作猛地一滞！它那冰冷的竖瞳中，竟然极其拟人化地闪过了一丝……源自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仿佛遇到了天敌！
虽然那停滞只有短短一瞬，那恐惧也迅速被暴怒掩盖，但对于林昊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从巨蟒张开的巨口下方滑了过去，同时汇聚了全身最后力气和那股微弱气流的右手手肘，狠狠撞向了巨蟒下颚的某个柔软部位！
“嘭！”
一声闷响。
巨蟒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庞大的头颅被撞得向上扬起，攻击再次落空。
而林昊，则借着这一撞之力，向后翻滚出数米远，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撑地，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指尖那股奇异的感觉也消失无踪。
巨蟒连续两次受创，尤其是腹部那道伤口不断流血，让它凶性大减。它盘踞在原地，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林昊，发出威胁性的嘶嘶声，却没有立刻再次进攻。
一人一蟒，再次陷入了对峙。
但这一次，林昊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刚才……那是什么力量？
虽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存在！而且，似乎对这条凶悍的巨蟒，有着某种克制作用！
是因为那歌谣？还是因为这小塔？或者……是因为自己？
他来不及细想，紧紧盯着巨蟒，慢慢向后退去。巨蟒似乎也忌惮他刚才那诡异的一击，没有追击，只是目送着这个带给它伤痛和一丝恐惧的猎物，缓缓消失在竹林深处。
直到完全看不到巨蟒的身影，林昊才松了一口气，瘫软在一棵大树下，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出，瞬间湿透了全身。
太险了！
刚才只要慢上一丝，或者那奇异的感觉没有出现，他现在已经成了巨蟒的腹中餐。
休息了许久，他才恢复了一些力气。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回想起刚才指尖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心中充满了震撼和疑惑。
那绝非武功！武功不可能让一条凶悍的过山风产生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那更像是……某种超越了凡俗的力量。
“混沌……道胎……”他再次低声念诵着那几个词汇，眼神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或许，老樵夫留给他的，不仅仅是两件实物和一段歌谣，更是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线索？
而他自己身上，似乎也隐藏着某种与这种力量相关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他在绝望的逃亡路上，看到了一丝别样的希望。如果……如果他能够掌握这种力量，是不是就有了为亲人报仇的资本？是不是就能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他挣扎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南方，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危险，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只有茫然和悲恸。
他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想办法，去触碰、去理解、去掌握那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将断柴刀别回腰间，感受着怀中青铜小塔的冰凉和兽皮的柔韧，迈开了脚步。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年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背影，在莽莽山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透着一股逐渐苏醒的、如同野草般的韧性。
莽荒求生，初显韧性。道种深埋，只待破土。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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