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账本里的事记
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小李就被铁皮房外的咳嗽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推开门，看见张叔蹲在墙角，背对着他，手里攥着块干硬的馒头，咳得肩膀直颤。
“张叔，您咋了？”小李赶紧回屋拿了热水瓶，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张叔接过杯子，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摆了摆手说：“老毛病了，一到换季就犯。”
小李看着他发白的嘴唇，突然想起父亲的旧账本里写过：“张大哥肺不好，冬天得备着甘草片。”他转身翻出自己的行李箱，从最底层摸出个药瓶——临走时母亲硬塞给他的，说工地上万一有人不舒服能用上。“您试试这个，我妈说挺管用。”
张叔接过药瓶，看着上面的标签笑了：“你这孩子，比你爸还细心。”他倒出两片药放进嘴里，就着温水咽下去，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对了，你妈让我给你带的腌菜，说你爱吃这个。”
布包里是玻璃罐，揭开盖子，酸香混着辣味直冲鼻腔。小李眼睛一热——这是母亲的手艺，去年他说爱吃，母亲就腌了一坛，这次居然特意让张叔带来。他夹起一根放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眼泪却跟着涌了上来。
“咋还哭了？”张叔慌了，“是不是太酸了？”
“不是，”小李抹了把脸，“就是觉得……挺香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小李探头一看，是工地送水泥的车来了，后面跟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正指挥着工人卸车。“那是陈姐的媳妇，”张叔说，“昨天跟你说的，在食堂帮厨那个。”
小李点点头，突然想起赵桐权说的“流动调解点”。他转身回屋翻出账本，想把陈姐媳妇的事记上——听说她前几天跟食堂老板吵了架，因为老板扣了她半天工资，说她打碎了个碗。
刚翻开账本，就听见外面吵起来了。
“凭啥扣我钱？那碗是自己滑下去的！”红棉袄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火气。
“我说扣就扣！打碎东西就得赔，这是规矩！”食堂老板叉着腰，满脸横肉抖了抖。
“你这规矩咋不对别人讲？上回老王打碎俩盘子，你咋没扣钱？”
“他是他，你是你！少废话，要么领钱走人，要么就认了！”
小李赶紧跑出去，张叔也跟在后面。只见陈姐媳妇攥着拳头，眼圈通红，旁边站着几个工人，都在劝“算了算了”，可她梗着脖子，愣是不肯低头。
“老板，”小李走过去，掏出账本翻开，“3月17号，老王打碎俩盘子，没扣钱；4月9号，老李打翻了酱油瓶，也没扣钱。”他指着记录，“为啥就扣陈姐媳妇的？”
老板愣了下，看见账本上的字，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谁啊？瞎记啥？”
“我是工地的联络员，”小李把账本举高，“以后大家的事我都得记着。您要是按规矩来，打碎东西该赔就赔，一视同仁，没人会说啥；可您双标，就别怪大家不服气。”
周围的工人都凑过来看账本，七嘴八舌地说：“对！上次我丢了工具，老板也没管！”“还有食堂的米，总掺沙子！”
老板被说得抬不起头，最后嘟囔着从兜里掏钱：“退！退给你还不行吗？”
陈姐媳妇接过钱，眼圈更红了，却对着小李笑：“谢了啊，小兄弟。”
“不用谢，”小李合上账本，“以后有啥不公的事，都告诉我，我记下来。”
等人群散了，张叔拍着他的肩膀笑：“你爸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得乐坏了。他以前总说，你太老实，怕你被人欺负。”
小李摸了摸账本封面，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父亲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记着，做人得透亮，像账本一样，一分一厘都明明白白，才没人敢糊弄你。”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手里的账本，突然就懂了——父亲说的透亮，不是傻，是心里有杆秤，账上有凭据，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上午赵桐权来工地视察调解点，看见小李正在给几个工人看合同。有个水电工的合同上写着“包吃包住”，结果老板天天让他们自己买饭，小李正翻着账本说：“您看，这是3月到现在的饭钱记录，每人每月多花了两百三，得让老板补。”
赵桐权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等工人走了才开口：“没想到你把账本用得这么活。”
“我爸教的，”小李说，“他说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让它帮着人说话。”
赵桐权笑了，从包里掏出个新本子：“法院那边给的，说你那本快写满了，换个厚点的。”本子封面是硬壳的，印着“人民调解记录”几个字，比他那个软皮本结实多了。
小李接过本子，指尖摸到封面的纹路，心里暖烘烘的。这时陈姐媳妇跑过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碗：“刚熬的小米粥，给你端了碗，谢谢你早上帮忙。”
碗里飘着枣香，小米熬得黏糊糊的，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小李喝了一口，甜到了心里。张叔在旁边打趣：“你这是沾了账本的光，以后啊，这账本就是你的护身符。”
下午工地放半天假，小李揣着新账本去了镇上。路过书店时，看见玻璃窗里摆着本《合同法》，想起赵桐权说“记纠纷得懂规矩”，就进去买了一本。付钱时，听见老板跟人打电话：“那批钢筋你得给我便宜点，上次那批太次，被工地上的愣头青用账本记下来了，差点捅到法院……”
小李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见老板正对着电话叹气，赶紧低头走了——原来账本的名声，已经悄悄传开了。
回工地的路上，碰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蹲在路边写作业。其中一个小姑娘抬头看见他手里的书，眼睛一亮：“哥哥，你也看这个？我爸说学好法律，没人敢欺负咱。”
小李笑了，把书递过去给她看：“是啊，不光要懂，还得记下来，记清楚了，谁都赖不掉。”
夕阳西下时，小李坐在铁皮房门口，把新账本翻开第一页。笔尖落下，写：“4月14日，晴。帮陈姐媳妇要回被扣的工钱，她请我喝了小米粥，很甜。”写完又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父亲旧账本里偶尔画的那样。
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麦苗的清香。铁皮柜里，父亲的旧账本静静躺着，纸页泛黄，却像在轻轻回应。小李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把旧东西锁起来，而是像这样，把老一辈的透亮、认真，装进新的日子里，让它长出新的力量。
他摸出钥匙串，铜铃铛在夕阳下闪着光。明天，又有新的账要记了——比如王师傅说他的养老金被厂里少算了半年，比如张叔的药快吃完了，得记着提醒他买。
日子就像这账本，一笔一笔写下去，总会从空白，写成满满当当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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