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道掌风跟打雷似的，直奔林爱国面门。
林爱国的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那带着汗酸味儿的大巴掌，擦着他鼻尖扫过去，刮得脸皮生疼。
“小畜生！那是你娘！说你两句还敢龇牙？老子今天非捶死你，给你这榆木疙瘩开开窍！” 咆哮的中年男人，正是他这具身体的亲爹，林志。一张国字脸涨成猪肝色，唾沫星子喷出三尺远。
林爱国眼皮耷拉着，没让屋里其他人瞧见他眼底的漠然。脑子里两股记忆正打架，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股是滚烫鲜活的——十七岁少年，长期吃不饱的虚弱，胃里烧灼的疼，还有积压了多年、快要溢出来的憋屈和恨意。
另一股是冰冷庞大的——整整一百零八载的人生，从战火纷飞到实验室的孤灯，再到病床上感知生命一丝丝流走的枯寂。最后记得的，是心脏监护仪拉长的那声“滴——”
前一个记忆吵吵嚷嚷，后一个记忆沉沉默默。
吵嚷的那个在吼：这窝囊气我受够了！
沉默的那个在问：这是……又活了一回？
“还敢躲？！” 林志一巴掌抡空，更觉得在老婆和邻居面前折了面子，恼羞成怒，抬腿就冲林爱国心窝子踹过来，标准的窝心脚，劲儿猛得带风。
林爱国这身子饿得发飘，但脑子里属于百岁老人的战斗本能和力学知识瞬间激活。他没硬扛，脚下像是饿虚了打滑，踉跄着又侧开小半步。
就这巧之又巧的半步。
“哎——哟喂！！”
林志一脚踹在空处，用力过猛，整个人收不住势，往前一扑。只听“噗通”一声闷响，跟口破麻袋似的，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下巴磕在泥地上，听声音就知道疼得钻心。
“老林！”
“爹！”
屋子里顿时炸了锅。
站在桌边那个穿蓝色工装、颧骨高耸的中年女人——后妈王丽，尖着嗓子叫起来，脸上那点装出来的委屈全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怒火。她身边两个半大小子，林卫东和林卫国，也是满脸凶相，撸袖子就要往上冲。
角落里，那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林爱国的便宜妹妹林小丫，吓得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屋里还有几个听见动静过来看热闹的邻居，这会儿表情各异，有憋笑的，有摇头的，也有单纯看热闹的。
“爱国！还傻站着干啥，快扶你爹起来！” 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工装、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赶紧上前，扯了林爱国胳膊一下，是隔壁的王叔。
这一扯，像是终于按下了某个开关。
咕噜噜——
一阵响亮的、绵长的腹鸣，从林爱国肚子里传来，声音大得压过了屋里的嘈杂。紧接着，海量的记忆碎片轰然涌入，迅速拼接。
林爱国，四五年生人，亲娘生他时难产没了。四九年爹进了城，在红星轧钢厂当了工人，娶了同样在厂里做工的王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他则被丢在城外村里跟爷奶过。直到上初中，爷奶硬把他送进城，指望他多读书，也跟亲爹亲近亲近。
结果呢？进了这个门，他就是个自带口粮的免费保姆兼出气筒。口粮被后妈克扣贴补她亲生的，长身体的时候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包揽家务，换不来一个好脸，动辄得咎。今天不过因为吃饭时，后妈又指桑骂槐说他吃得多是饭桶，原主实在没忍住，低声顶了句“我吃的是自己从村里背来的粮”，就惹得亲爹雷霆大怒，要上演全武行。
呵。
林爱国（暂且用这个名字）心里冷笑一声。百年的阅历让他瞬间看清了这屋里的生态：虚伪跋扈的后妈，懦弱又暴戾的亲爹，两个被惯坏的小狼崽，一个透明人妹妹，还有一群心思各异的看客。
肚子又叫了一声，饥饿感火烧火燎。这具身体太虚弱了。
“扶？” 林爱国开口，声音因为饥饿和刚接收记忆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可不敢扶。我怕扶起来，爹还得费力气再打我，累着他。”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刚刚爬起来的、灰头土脸目眦欲裂的林志，扫过眼神怨毒的王丽，扫过跃跃欲试的两个“弟弟”。
“王叔，各位邻居大爷大妈，都看见了。” 林爱国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林爱国，进了这个家，吃的是自己从村里背来的口粮，穿的是我奶纺的土布衣服。家里的饭是我做，碗是我刷，院子是我扫。”
他顿了顿，看向林志：“爹，我就问一句。我今天顶撞后妈，是我不对。但后妈克扣我口粮，让我天天半饥半饱，我快高中毕业了，还穿着露脚趾的鞋，这又对不对？”
林志被问得一愣，脸上有点挂不住，尤其是当着邻居的面。“你……你后妈那是为你好！节约！”
“为我好？” 林爱国差点笑出来，忍住了，脸上只剩疲惫，“行，就算为我好。那从今天起，我这‘好’消受不起了。我自己的口粮，我自己管。家里的活儿，谁吃的谁干。公平合理。”
“反了！反了你了！” 王丽跳起来，指着林爱国的鼻子，“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供你吃供你住……”
“王姨，” 林爱国打断她，特意用了疏远的称呼，“我住的是东边那个漏雨又挨冻的杂物间。至于吃，刚才我说了，咱还是分清楚好。从村里带来的红薯干和玉米面，还剩多少，当着各位邻居的面，拿出来分分？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份。”
这一下可戳了马蜂窝。王丽那些口粮，早就换成细粮贴补自己儿子了，哪儿还有剩？
林志脸上青红交加，看着周围邻居了然甚至带点讥讽的眼神，羞恼彻底压倒理智：“孽障！老子养你这么大，你还跟老子算账？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老林！这话过了！” 王叔赶紧劝。
“让他滚！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林志正在气头上，什么狠说什么。
林爱国心里那点属于原主的悲凉，彻底被百年灵魂的冷静覆盖。他等的就是这句。
“好。” 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爹让我滚，我听着。但滚之前，有些账还得算。我爷奶去年托人捎来的二十块钱，是给我交学杂费和做衣裳的，钱呢？我去年冬天帮街道扫雪，街道补助的三斤粮票，又去哪儿了？”
他每问一句，林志和王丽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事他们以为这闷葫芦儿子不知道，或者不敢说。
邻居们的议论声大了起来。
“还有这事？”
“哎呦，这可有点……”
“爱国那孩子，平时是老实。”
林爱国不再看那对脸色精彩的夫妻，转身对着几位老邻居，微微弯了弯腰：“各位叔伯婶子做个见证。今天不是我林爱国不孝，是这家，实在没我一口安心饭。我爹让我滚，我这就滚。从今往后，我是死是活，不用他们管。他们老了，也……别来找我。”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的怒骂、尖叫和邻居们的劝阻，径直走向那间阴暗的杂物间，三两下把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破衣服卷成一个包袱。
走出来时，林志还在骂骂咧咧，王丽则在哭天抢地数落自己多么不容易。两个弟弟堵在门口，眼神不善。
林爱国掂了掂手里的包袱，目光扫过饭桌——上面还有吃剩的窝头和半碗菜糊糊。他忽然走过去，在所有人愕然的目光中，抓起那两个冰冷的窝头，揣进怀里，又把那半碗菜糊糊端起来，几口喝光。
“你……” 王丽都忘了哭。
“我的口粮做的，我吃点，不过分吧？” 林爱国抹了下嘴，胃里终于有了点东西，那灼烧感稍缓。他抬头，看向屋子里这些“亲人”，眼神像看陌生人。
“对了，” 走到门口，他像是刚想起来，回头对脸色铁青的林志说，“爹，我爷奶那边，我会去信说明情况。毕竟，我是他们唯一的孙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林志浑身一激灵。村里爹娘要是知道他把前妻的儿子逼得离家出走……
林爱国没再给他反应的机会，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挺直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单薄的脊梁，跨出了这个让他窒息了多年的门槛。
外面天色将晚，晚风一吹，破衣服贴在身上凉飕飕的。肚子里的窝头还没捂热，但他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异样地轻松。
记忆里，这南锣鼓巷95号院，可是个“人才辈出”的“禽满”四合院。前院精于算计的阎老师，中院道貌岸然的一大爷、混不吝的傻柱和那位善于掉眼泪的秦寡妇，后院官迷二大爷、阴险的许大茂……
“有意思。” 林爱国摸了摸怀里冰冷的窝头，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百岁灵魂深处那点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被这鲜活而嘈杂的烟火气，轻轻拨动了一下。
先活下去，吃饱饭。
然后……陪这群“禽兽”，好好玩玩。
他抬脚，向着记忆中院子西南角那个更僻静、更破败的废旧小耳房走去。那是原来堆破烂的地方，但遮风挡雨，关键是——清静，属于他一个人。
属于他林爱国，在这个激荡年代，真正开始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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