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郑太太和知雅，都彻夜未眠。
早晨，知雅起了床，换了身衣服，随意地梳洗了一下，便素面朝天地去了郑太太屋里。郑太太倚在桌边，在白色的睡衣外披了件长衫，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嘴角因又长又深的皱纹下垂得更明显。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着自己刚泡好的茶。说是泡，其实她只是抓了一把碎茶叶扔到杯底，再将开水一股脑冲进杯中。茶的味道对于她来说丝毫不重要，她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走出这纠缠了她一整夜的、昏昏沉沉却又思绪紊乱的状态。
“早晨还是别喝茶了。”知雅轻轻地说着，坐到了她身旁，“您昨晚没睡好？”
郑太太放下杯子，点了点头。她看向知雅，平静地开口道，“知雅，妈想回苏城了。”
“那云烟姑娘……”知雅欲言又止。
“妈不知道怎么跟她开这个口。这个事情对她来说，太重大了。我还是，不要参与到她的人生里了。我也不配这样做。”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开水，盯着那茶叶碎在滚烫的漩涡中打转，“知雅，你也知道，妈这次带你来何家，是为了你的婚事。妈也跟你提过，铭均少爷和云烟姑娘，关系不一般。妈之前希望你和铭均可以在一起，就千方百计地分开他们俩。但是现在……”郑太太又抬起眼睛来，认真地注视着知雅的双眼，“知雅，我的好女儿，你答应妈妈，忘记铭均少爷吧。等回到苏城，妈妈再给你物色更好的人家，好吗？”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知雅就点了一下头，双眼顺着点头的动作垂了下来，柔弱而听话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好知雅，好知雅。”郑太太连连说着，声音有几分颤抖，“我从来不是一个好母亲，从来就不是。我何德何能，可以有你这样的女儿。”泪花在她苍老而激动的双眼里闪烁。
“您别这样说。”知雅说着，连忙起身来，蹲在郑太太身旁，握着郑太太那双不住发抖的双手，“您是知雅的亲人，云烟姑娘也是我的亲人。既然铭均少爷和她情投意合，我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郑太太早已泣不成声，便不再说话了，只是抽出一只手来，俯身紧紧地搂住了知雅。
片刻之后，郑太太才止住哭泣，松开了手。她抹了抹脸，又扶着知雅站起来。她的泪痕未干，但仍然挤出一个笑容道，“待会儿陪我去街上逛逛吧。我们给何家人买点儿东西，毕竟打扰了人家这么久。”
知雅欣然点头，也仓促地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痕。
就在当天的下午，从街上回来的郑太太，放下东西，就来到了芸书房里。她想要来向芸书告别。
开始的时候，芸书自然没有察觉到，她以为郑太太只是像往常一样来请教刺绣的问题。但在两个人闲聊了几句之后，郑太太突然认真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云烟。”
芸书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只见她摘下手上的镯子递过来，“我和知雅呢，就要回苏城去了。我这也没来得及买什么东西，这只白玉镯子，虽然我戴了有一段时间了，但颜色和质地都非常好。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芸书有点受宠若惊，忙推脱道，“郑太太，这也太贵重了，云烟不能收。”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这些日子老是找你请教问题，就当啊，是拜师的钱了。你可一定要拿着，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了。”
芸书又推辞了一番，但盛情难却，郑太太甚至直接拿起她的手，将镯子套到了她的手上，“虽说大了一点点，但还是可以的。”
芸书只好收下了它。郑太太满足地笑了一下。
“还有啊，”郑太太又压低声音说道，“我可听说，你和那铭均少爷……”她故意拖长了最后一个字，悄悄观察着芸书的反应。芸书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低下头来。
“其实我本来这次过来，就是想撮合我家知雅和铭均的。但是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当然要祝福你们了。所以云烟，我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铭均是一个好男人，何家的人也都很善良。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就一定要把握好。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再从苏城过来，给你们俩包一个大红包！”
“郑太太。”芸书有些犹豫地抬起眼，却迎上了她真诚的目光。
“怎么了？”郑太太疑惑地问道。
“知雅姑娘……是不是喜欢铭均少爷？”
“嗨，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呀，为自己的幸福负责就好了。”郑太太摆了摆手道。
“不是……我是想说，”芸书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手心里也都是汗水。但是郑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开口。
芸书深吸了一口气，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吐出这句话，“我不会嫁给铭均少爷的。我更希望，知雅姑娘能跟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郑太太有些难以置信，“何太太可特意为你拒绝了我。你怎么不愿意嫁给铭均了呢？”
“有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可能也说不清楚。”芸书无奈地笑笑，“不过，知雅姑娘是铭均少爷最好的选择了。我待会儿就去跟铭均和太太说明白。还请您和知雅姑娘，多留一段时间。”
郑太太一时语塞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才重新开口说话，“可是这太委屈云烟姑娘了。我不能为了知雅，断送了你的幸福啊。”
“郑太太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跟铭均，已经回不去了。”芸书顿了一下，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反正，我觉得，铭均和知雅，一定会很幸福的。”
“云烟，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郑太太不知为何，突然感觉鼻子一酸。她伸出双手来，握起芸书放在桌面上的手，“云烟，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您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你的父母亲，是不是都不在了？”
芸书苦笑着点了一下头，“我八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郑太太垂下眼来，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苦命的孩子，从小就这样。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结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芸书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犹疑地看向郑太太，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郑太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抬起头来，用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另一只仍然紧握着芸书的手，“我啊，以前也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她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走散了。我看见你呀，就想起她来了。云烟，这样，你认我做姨娘好不好？我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但是这怎么也弥补不了我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年轻的时候我可能没觉得，可是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啊，心就疼得慌……”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手不停地轻捶着胸口。
芸书看她这样，有些于心不忍，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捶胸口的那只手，连声说道，“好，好，我认您做姨娘。”
“这可是真的？”郑太太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无奈地笑道，“云烟，没事，不必勉强，也不必同情我。这是我年轻时候犯下的错，活该这样。”
“是真的，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不知道，我八岁那年和父母走散，直到前些日子，我才得知，他们都已经去世了。在此之前，我还抱着微弱的希望，想着可以见到他们。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发生，再也回不去了。我永远没有爹娘了。所以……”发红酸胀的眼眶让她难受得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她微微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能认您做姨娘，这是云烟的福分。只要太太不嫌弃就好。”
郑太太听见这话，终于放声大哭。她转过身抱住芸书，带着哭腔的声音好似被闷在了喉咙里，“好，好。”芸书也弯下身子来抱住坐在椅子上的郑太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
郑太太不敢想，在一天的时间里，自己的两个女儿，即使一个还不曾与她相认，都给了她如此温暖的慰藉与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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