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望着赞普攥紧羊皮袋的指节,那泛白的弧度像极了被寒风冻硬的树枝,而洛登埋在怀里的肩膀仍在微微颤抖,仿佛寒风顺着帐帘缝隙钻进来,正一点点啃噬着他紧绷的脊背。帐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橘红的光在两人脸上游移,将泪痕照得忽明忽暗——洛登的泪渍混着血痕,在颧骨上洇出蜿蜒的纹路,像极了草原上被雨水冲刷的沟壑;赞普下颌的肌肉不时抽搐,喉结滚动的频率,比帐外风雪拍打帘布的节奏还要急促。他知道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逼急了洛登,还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他忽然收了剑,剑穗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仿佛连金属都怕惊扰了这窒息的沉默。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木案发出的轻响,像远处寺庙的晚钟,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大事。卓然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像初春融雪时屋檐滴落的水珠,给你们一夜时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明天我等你们答复。他起身时,月白锦袍扫过地面的骨渣——那是刚才争执时被踢翻的羊骨,此刻在袍角拂动下轻轻滚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逻些城的佛堂金顶亮了百年,次仁阿婆的土坯房还等着明年春天晒青稞,这些都不是用来赌气的筹码。
赞普猛地抬头,眼里的错愕像被火星点燃的干草,瞬间蹿起老高。他张了张嘴,喉结在粗糙的羊皮衣领下滚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卓盟主......声音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的皮绳,后面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化作满脸复杂的红——有惊,有疑,还有点不敢信的烫。
回去吧。卓然打断他,目光掠过洛登通红的眼角,那里还沾着未干的泪,像落了点碎雪。他望向帐外漫天风雪,雪粒子打在帘布上沙沙作响,让次仁阿婆的酥油茶能熬到明天清晨,让佛堂的经幡还能在风里飘。想通了,天亮前派人来报个信就行。
洛登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倔强还没褪尽,像未熄的炭火,却多了点别的东西——那点东西在眼底闪闪烁烁,像雪地里偶然瞥见的星子。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谁要你的宽限,或是吐蕃男儿从不讨价还价,却被赞普按住了胳膊。赞普的掌心滚烫,带着血渍和汗湿的温度,隔着厚实的藏袍,仍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轻轻摇了摇头,那动作里藏着千言万语。
多谢卓盟主。赞普弯腰拾起地上的刀鞘,金属与木柄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音里带着点沙哑的郑重,像在佛前起誓。天亮前,必有答复。说罢拽着还想争辩的洛登,转身掀起帐帘冲进风雪里。帐外的风卷着雪沫子瞬间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吹散了帐内最后一丝凝滞的酒气,只留下卓然指尖悬在半空的动作,和案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酥油茶——那是刚才赞普慌乱中没打翻的,此刻正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像个未说出口的祈愿,轻轻舔舐着陶碗边缘的裂痕。
卓然望着风雪吞噬两人背影的方向,那两道身影在雪地里踉跄了几步,洛登似乎还在挣扎,被赞普半拖半拽地往前挪,像被狂风卷着的两片枯叶。他慢慢坐下,端起那碗酥油茶,指尖触到陶碗的温度,竟比预想中要暖。茶碗边缘还留着赞普的指印,带着点羊骨的腥气和血的温热,像他刚才攥着刀鞘的手,藏着未说尽的挣扎。
他吹了吹浮沫,奶白色的泡沫在热气中轻轻晃动,像次仁阿婆布满皱纹的笑。茶水下咽时,舌尖先尝到点微涩,随即漫开一丝淡甜——那甜味很轻,像极了刚才洛登掉在毡子上的泪,也像极了逻些城那些藏在倔强底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帐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帘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像谁在外面唱着古老的歌谣。卓然将茶碗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帐角那盏油灯上,灯芯爆出小小的火星,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帐内炭火噼啪,映得平亲王爷脸上泛着暖光。他端着酒杯站起身,目光落在卓然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连声音都比平时洪亮了几分:“卓盟主,刚才那一手恩威并施,真是看得我心服口服。”
他踱了两步,指尖轻叩杯沿,发出清脆的响:“你既给了他们台阶,又攥着分寸,赞普那小子刚才抬头时,眼里的错愕藏都藏不住——他这辈子怕是头回遇到有人能把刚柔捏得这么准,明明是逼他做选择,偏让他觉得是占了余地,这手段,我李家子弟得学三年都未必能摸到门道。”
卓然执起酒杯回敬,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王爷过誉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赞普心里本就有犹豫,洛登那点倔强也撑不了太久,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不那么难看的转身罢了。”
“顺水推舟?”平亲王爷挑眉,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喉结滚动,带着酣畅的力道,“若真是顺水,刚才帐外风雪里,你怎会特意让士兵多备了两壶热酥油茶?怕是早算到他们回去要争执,冻得厉害吧?”
他放下酒杯,眼神里添了层深意:“你这哪是顺水推舟,分明是把‘势’捏在了手里。知道赞普重脸面,就给足他台阶;清楚洛登吃软不吃硬,便留着那碗没打翻的酥油茶——连他们俩的脾性都摸得透透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卓然笑了笑,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王爷也看见了,这事牵扯太多,四王子那边顾虑重重,总不能真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我来当这个‘恶人’,至少能把分寸攥在自己手里,免得闹到不可收拾。”
“所以我说你高呢。”平亲王爷重重点头,又给两人满上酒,“明知道当恶人容易落埋怨,还是把担子接了过来,就冲这份担当,我敬你一杯。”
两杯相碰,发出清亮的脆响。
平亲王爷饮尽后,望着帐外风雪,忽然叹道:“换作是我,怕是要么逼得太急,要么放得太松,哪能像你这样,收放之间全是火候。说真的,卓盟主,往后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能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是福气。”
卓然望着帐角跳动的油灯,轻声道:“王爷言重了,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别谦虚了。”平亲王爷摆了摆手,眼里的钦佩毫不掩饰,“刚才你收剑时,那剑穗上的银铃都没响,这份沉得住气的功夫,就够我家那几个小子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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