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宿命回响篇
第三十一章 仙入幽冥
“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该走了，还是说，你不想早点与我温存吗？”
“别无视我嘛，宁雪。你还在怀疑我是幻觉吗？如果你不肯相信，为什么不来亲自确认一下？”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情了？我都这么寂寞了，你还是不肯理我吗？”
“……”
自己最熟悉的办公室在最近变得有点陌生，颜宁雪知道原因，所有的异常都来自那个不请自来的身影。
它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颜宁雪记不太清了，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注意到时，它已经无处不在。
一开始只是片刻的幻影，出现在他身边的某个角落。或许是呆呆的伫立在窗前，或许是安静的睡在沙发上，偶尔还会出现在清早的枕边。
那凝视着他的眼眸，嘴角淡淡的微笑，就如记忆中的那样，让他不由自主的沉沦。
颜宁雪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他的幻觉，只是神性的污染让他虚构了一道幻影，那不是真的。
可随着它变得逐渐清晰，表情更为灵动，现身的次数越发频繁，甚至开始与他说话，颜宁雪也渐渐地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在对话过一次后，想要再忽视就难了。颜宁雪心里很清楚，与自身的幻觉开始交流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他还是没能忍住。
最近，它已经不满足于偶尔的交谈，粘在自己的身边撒娇抱怨个不停，越来越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面对分离许久的爱人如此模样，谁又能真的忍心不理不睬？颜宁雪只感到内心的防线一步步瓦解，他要撑不住了。
“宁雪，你理理我嘛。工作真的比我还重要？”
看着‘白无哀’一脸委屈的趴在办公桌后，那盯着他的眼眸好像真的起了水雾，颜宁雪强行镇静的心还是乱了。
“……不……你不是真的！别出现在我眼前了！”他有些恐慌的挪开了目光，强行将那道身影赶出视线之内，忍不住大叫一声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也许是那声怒斥起了作用，屏着一口气良久没听到动静，颜宁雪睁眼回头再看，那道身影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长松一口气，他瘫倒在椅子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道：“快到时间了吗？”
幻觉幻听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不是好兆头，颜宁雪很清楚那一天到来的日子不会远了。就算早有觉悟，哪怕这位死神是白无哀所化，这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感觉还是令他感到恐惧。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颜宁雪的思绪，他挪眼看去，只见几位助理小心翼翼的探着脑袋，皆是一脸担忧的神色。
“晴明大人，您还好吗？要不，先回去歇着，我们请拉斐尔大人来给您疗养一下？”司礼轻声询问道。
要是暗星大人在，也许有别的方法，可距离开拓团前往西秀大陆已经快半年了，至今还未见到有人从契约塔回归，怕是这一路凶多吉少。
“不必辛苦他了，我只是有点累。”颜宁雪有些疲惫的抬手擦了擦虚汗，继续道：“有什么事要我处理？抓紧时间。”
几位助理互相看了看，都没忍心给这位病重的谪仙人增加负担，几乎同时摇头否认。
天从影高层都已知晓颜宁雪的大限将至，加之身体逐渐虚弱，工作上的事早已经开始分配转移。他们这些助理已经能决策百分之九十的大事，没必要再让颜宁雪继续劳心劳力。
只是，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四下瞅了瞅之后，最前面的司礼小声问道：“那个，晴明大人，陛下他现在真的离开了吗？”
这个古怪的问题让颜宁雪一愣，随后在看到几人有些忐忑的神色之后，忍不住皱起了平直的长眉，额角刚擦掉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你们……也能看见它？”
颜宁雪有些不敢置信的询问，却没能让助理们紧张，反倒有些激动的讨论了起来。
“之前只是听到您一个人偶尔会自言自语，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最近我们也能看见陛下的身影了！”
“晴明大人，您说会是陛下的人前显圣吗？陛下是不是知道我们都很想他，所以通过大人您的幻觉又回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没见，感觉陛下比以前活泼多了，是不是一个人在魔王城无聊了？”
“也不知道陛下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还别说，我好怀念当初陛下的突击检查啊。每到那个时候，偷听陛下跟晴明大人的对话，特别有意思！”
“喂！这事你当着晴明大人的面说啊？！”
“……”
几位助理挤在门口吵吵闹闹，聊起的内容既让颜宁雪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温暖在心里蔓延。
但，更多的却是背后升起的凉意。
助理们也能看见他的幻觉，就代表着他体内的神性污染已经扩散，开始影响到身边的人了！
继续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好点，也许只是让身边的人一同出现幻觉幻听。要是更糟糕的话？会不会像神临之日那天，被神性污染致死的人一样的下场？
颜宁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下颌，指尖触到冷硬如水晶般的凉意。肩上的伤随着时间的推移，坏死的地方已经蔓延到左边脸侧，就连繁复的衣服都已遮不住那被污染的痕迹。
身边的人在意他的感受，眼神从不会在他这些痕迹上多停留一秒，对于他看到幻觉做出的奇怪反应，也不会指点议论。
就像现在眼前他那几位助理一样，明知道他的幻觉变成现实并不是好事，还在插科打诨淡化污染对他们的影响。这样做，大概只是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吧。
不管如何，继续强撑着留在这里工作，除了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之外，也没什么他可做的了，还不如早点接受现实。
颜宁雪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吩咐道：“叫人给我单独安排一个住处，通知其他人如无必要，不得接近我十米之内。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在彼岸世界唤我，或者传讯吧。”
闻言，助理们的神色一慌，接连问道：“晴明大人，这是为何？是您的身体状况恶化了吗？我们立即想办法联系暗星大人，他一定有办法的！”
“是啊，之前暗星大人为您治疗后，您的状态不是变好了吗？这一次，暗星大人也一定……”
还不等助理们说完，颜宁雪大声打断了追问，道：“都冷静点！”
“你们也看到了最近我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在这办公，而且关于你们能看到它的事，这可不能开开玩笑就算了！”
见谪仙人难得一脸凝重的开启批人模式，几位助理顿时像犯错的学生，都乖乖站好低头，连道不敢。虽然他们是借机说了点心里话，但没认清事情的严重性的确该批。
“咳咳！”语气急了点就让肺腑受损的颜宁雪一阵咳嗽，待喘匀了气，他才解释道：“我身上的污染不比寻常，如今已经扩散影响到你们，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安全起见，先将我隔离起来，这事我会通知小组长他们的。就这样吧，我先下班了。”不等助理们的反对，颜宁雪第一次早退了。
……
轮椅在术法的驱动下驶进了新增的‘电梯’，当门关上的那一刻，‘白无哀’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颜宁雪的身后。
它看着金属门上颜宁雪的镜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凑到其耳边讽刺道：“你该不会是为了保护他们，才愿意与我独处的吧？比起你的男人，你居然更看重一群没用的属下，我可真的要伤心了哦。”
明明金属门上没有倒映出它的身影，颜宁雪的眼前还是出现那带着邪气的面孔，他有些忍无可忍，怒道：
“住嘴！不要用他的模样跟我说话！他不会任由自己伤害身边的人，也不会像你一样用那么恶心的语气说那么恶心的词！”
一时情绪激动真的将这个幻觉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在话音落下之后，颜宁雪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不敢直视前方的投影，搭在轮椅上的右手不由得握紧了，低垂下去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然而，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即使没有回头看，他也能感到身后那道幻影越发凝实，并俯身下来凑到了他的耳边。有点温热的呼吸扫在他的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的同时，背后的冷汗几乎快要将衣服打湿。
只听那熟悉万分的声音道：“你承认我的存在了。”
这一刻，颜宁雪只觉得笼罩住他的身影变得无比可怕。电梯内的火核灯都驱散不开那浓稠的黑暗，诡谲的阴冷冻住了他的全身，就连呼吸都被堵住，唯有汗水在不断滑落。
他无法动弹，想呼喊也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任由‘白无哀’贴近了他的脸侧，朝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随后，耳朵上竟然传来了真实的触感，一如他曾经感受过的一样。被亲吻着，又被轻轻噬咬，一路延伸到颈窝。
可他并没有曾经的意乱情迷，只感到无比的紧张与恐惧。无法呼吸，心脏在恐惧中疯狂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心力衰竭而亡。
就在颜宁雪的心脏快要坚持不住停摆时，一声叮的清响，电梯的门打开了。那压抑的气氛如被风吹散的雾，很快随着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身后的那道幻影也消失不见。
一身的力气几乎被抽干，颜宁雪瘫倒在轮椅上剧烈喘息着，脑海里回荡着那声“晚上见”，疲惫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挣扎，最后又归于平静。
电梯附近的天从影成员闻声而来，正要关心一番，却被颜宁雪一一婉拒。他一声不吭，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操控着轮椅独自返回了住处。
彼岸世界的桃林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丝毫改变，虚空中那位神明的虚影中，却是多了不少太阳的光辉。
石桌前，等待了许久都没收到回音的颜宁雪轻叹了口气。犹豫良久，他还是轻点眉心激活了那份伴生的契约。
白无玥、袁兆芜去往西秀大陆的征途上并不顺利。自他们出海后的半年以来，联系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一次联系还是两个月之前，得到的也是个坏消息。
开拓号迷失在磁场混乱的海洋禁区，很大概率无法到达预定的东阳岛，而是漂泊在广袤的乌匹斯大洋之上，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随机登陆西秀。
颜宁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他们到达西秀大陆，建立起彼岸锚点回来见最后一面，才不惜动用伴生血契的力量，与他挂念的人先做一个告别。
红色的彼岸盛开在他的脚下，那一片如镜子般的水面很快被繁花覆盖，又顷刻凋零。恒定的微风突然变大了，卷起那凋落的花瓣，像是化作了血色的波涛，瞬间将颜宁雪吞没。
世界变幻，阴阳反转，颜宁雪来到了彼岸的背面。
这里没有了那轮照亮虚空的明月，没有了那流淌不知多长的金红色银河，也没有了人们一点点建造出来的堕虚城，唯有黑暗中一株金色的参天巨树。
也许，那纠缠交错的脉络并不是树。颜宁雪也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就连学富五车的他都觉得词穷，那就当祂是树吧。
一条根须就是一道银河，颜宁雪站在银河的边缘，渺小的就像河里的一粒尘沙。而就在这粒尘沙旁边，存放着三个像是气泡一样的东西，这是他们三人的契约，也是记忆库。
他一边更新着属于自己的那枚契约忆库，一边等待着人来，没过多久，身后便多出两个身影。
即便是灵魂的投影，也能看得出来人的疲惫。白无玥一身无法敛去的杀气，与袁兆芜那半白的头发，都在诉说开拓道路的艰辛。
不过，相比两人的沧桑，已半边身子虚化成星云的颜宁雪，实在谈不上有多好。
三人相顾无言，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让白无玥跟与袁兆芜心领神会。早有所心理准备的他们，在这沉重的气氛下，看着对方的狼狈，反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的，从一开始的强忍不出声，到捧腹大笑出泪花，良久才各自躺在虚空中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半年不见，无玥成熟得我有点认不出了，看样子在海上没少遭受敌人的磨砺。”颜宁雪望着虚空上的金色‘树枝’，轻笑感叹道。
白无玥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道：“海上不比陆地，那些魔物凶狠多了。走同化序列的也不在少数，不知道是一开始就是那位的棋子，还是被西秀那边同化的，让人头疼。”
“这么说来，开拓团只去了五百多人有些少了。要不然，暗星你怎会有如此狼狈的样子？”
颜宁雪难得主动调侃的一句，让袁兆芜笑略感心塞，他保持着一贯的笑容，话里有话的谦虚道：“晴明，也不怕你笑话，我在主上那里更狼狈的次数可不少。”
还没等颜宁雪火气上头，旁边的白无玥已经恼火的一脚踹了过来。边踹边骂道：“绿狐狸你是皮痒了吗？谁想听你跟兄长大人暗地里做的那些花式Sm play？！”
被踹得滚了个圈，袁兆芜没有丝毫反省，直接戳白无玥的心窝子，说道：“小组长这是酸了？也是，弟弟又能对‘哥哥’怎么样呢？亲个嘴都被天打雷劈。”
袁兆芜这是把白无玥嘴毒的功夫复刻过去了吗？颜宁雪看着打做一团的两人，忍不住欣慰的道：“你们的感情倒是越来越好了，我居然有点羡慕。”
要是这个时候白无哀也在，就更好了。
他想念起四人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虽然有些吵闹，又让他上火，但不可否认的是，他那时很开心，很幸福。所以，在看到这样的场景时，反而越发怀念。
“我要去见他了。”
“嗯，已有预料。”
“还能撑多久？”
“一年，两年，或许三年，那应当是极限了。”
“伴生血契的作用吗？要是痛苦，晴明也不必苦撑。还是说，你是想等我们回来给你送终？”
“绿狐狸这个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三年，我们一定穿过乌匹斯大洋到达西秀！”
“哈哈，那倒不必。往后我的精神状态，应该无法支撑我随时进入彼岸世界，这次只是想来见你们最后一面。”
……
良久的沉默后，声音继续响起。
“你会见到兄长大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他既然说了我会回归他的怀抱，大概还是能见到的吧。”
“既然如此，麻烦晴明先代我们向主上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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