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最终说,
“所以方案里配套了职业技能培训计划,政府买单。”
“还有创业辅导,一对一帮扶。但你说得对,最难的是改变人的观念。有些人宁愿守着旧日子苦,也不愿尝试新路子难。”
古槐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黄叶飘落,落在石桌上。
乾哲霄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它的脉络:
“你看这叶子,春天发芽,夏天繁茂,秋天变黄,冬天落下。每个阶段都是它,每个阶段也都不是它。树没有拼命留住春天的嫩绿,也没有拒绝秋天的金黄。它只是……顺着季节走。”
他放下叶子:
“人不是树,人有记忆,有情感,有恐惧。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最终也要学会‘顺势’——不是被动接受,是看懂大势,找到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怎么帮他们看懂?”陆则川问。
“带他们去看。”乾哲霄说,
“别只在会议室里讲政策,带老矿工去看建好的光伏电站,让转型成功的工人自己讲。带早餐店老夫妇去看成功的特色店铺,让他们摸得着,闻得到。”
他顿了顿:“还有,给时间。别要求一夜之间改变,给三年,五年。允许他们犹豫,反复,甚至暂时后退。根从旧土里拔出来,总会疼。”
陆则川长久地看着这位老同学。
多年以年,乾哲霄行走山水,看似远离尘嚣,却把人心看得如此透彻。
“你这次来,不只是为了给我上这堂课吧?”他问。
乾哲霄微微一笑:“有人托我带句话。”
“谁?”
“慧师父,就是山上古寺的老僧。”乾哲霄望向北方,
“他说,如果你感到难,就想想三件事:”
“第一,你脚下这片土地,养活了一代代人,它有它的韧性。第二,你面对的这些百姓,经历过更艰难的日子,他们有他们的智慧。第三……”
他停顿,看进陆则川的眼睛:
“第三,你不是一个人在扛。树根盘根错节,才撑得起大树。找那些愿意一起扛的人,分着扛。”
陆则川心中一震。
这些天,他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不是汉东那种明枪暗箭的斗争,而是千头万绪的民生,是无数双期待的眼睛。
他试图一个人理清所有线头,却越理越乱。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两人又坐了许久,茶续了三次,话却少了。有些话不需要多说。
临走时,乾哲霄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慧师父让我带给你的。”
陆则川打开,里面是一截干枯的树根,形态虬结,却异常坚硬。还有一张纸条,毛笔字苍劲有力:
“深根宁极,待春而发。”
“他说,这是古寺后山一棵死而复生的槐树的根。”乾哲霄解释,
“大旱三年,树冠全枯,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
“第四年春天,从根部长出了新芽。”
陆则川握着那截树根,粗糙的触感抵着掌心。
“你呢?接下来去哪儿?”他问。
乾哲霄背起布袋:“往西走。听说祁连山脚下,有些村庄在沙漠边上种出了葡萄。我想去看看,人在绝境里,能生出怎样的智慧。”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替我向苏老师问好。春天时,真可以种棵桂花树——河西的土是硬,但硬土里长出的花,香得结实。”
陆则川站在古槐下,看着那个青衫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老街拐角。
陈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问:“陆书记,下午的会……”
“推迟一小时。”陆则川说,“我想去个地方。”
同一时间,汉东。
秦施的采访遇到了麻烦。
她正在调查一家与河西有业务往来的贸易公司,发现其资金流动异常,且与瀚海集团有隐蔽关联。
今天上午,她约了该公司前财务总监见面,对方却在临行前突然变卦,电话里声音慌张:“秦记者,这事水太深,你别查了,我也不能再说了。”
紧接着,秦施接到社领导电话:
“小秦啊,那个系列报道先放一放,社里有其他任务给你。”
“可是领导,材料都收集得差不多了……”
“听安排。”领导语气不容置疑,
“对了,你今年年假还没休吧?要不休一段时间,出去走走?”
挂掉电话,秦施坐在宾馆房间里,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格外明显,
——对方不仅知道她在查,还能影响到她的单位。
她拨通祁同伟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喘,好像在跑动。
“我的调查被叫停了。”秦施直接说,“领导让我休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现在在哪儿?”
“宾馆。”
“别出门,等我电话。”祁同伟语速很快,
“我这边……有点情况。记住,别单独行动。”
电话挂了。秦施握着手机,走到窗边。
楼下街道车水马龙,一切如常,但她感觉到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收紧。
她想起乾哲霄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追光的人,要准备好被阴影吞没的勇气。但真正的勇气不是不怕黑,是在黑暗里,还能记得光的样子。”
她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将所有的采访录音、照片、文件,加密上传到三个不同的云存储账户。然后,她开始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记录调查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些试图阻挠她的人。
如果光暂时照不进来,至少要把火柴保护好。
河西,老矿区家属院。
陆则川让车停在远处,自己步行进去。还是那栋红砖楼,还是那些晾晒的衣服。他找到早上那位老人家里,敲门。
老人开门,有些惊讶:“领导,您怎么又来了?”
“想跟您商量个事。”陆则川说,“过两天,省里组织一批老矿工,去参观新建的光伏电站。您愿意去吗?”
“光伏……那是啥?”
“就是用太阳发电。”陆则川尽量通俗地解释,“建在咱们废弃的矿坑上,需要人维护。活不重,但得细心,有经验的人干得好。”
老人犹豫:“我这把年纪,学不会新东西了。”
“不用学复杂的,就看看仪表,记记数据,跟以前看矿井通风设备差不多。”陆则川说,“您要是不信,先去看看。管接送,管饭。”
老人想了想:“行,看看就看看。”
从老人家出来,陆则川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几个老人在下棋,他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棋下得慢,但每一步都认真。
“领导,您会下棋吗?”一个老人问。
“会一点,下得不好。”
“来一盘?”
陆则川真的坐下来,跟老人对弈。周围的老人渐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指点。
阳光透过槐树枝叶,在棋盘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棋下得很慢,陆则川输了。老人们笑起来,有种孩子般的得意。
“您这棋路太正,”赢他的老人说,
“下棋得像过日子,该拐弯时得拐弯,该舍子时得舍子。”
陆则川也笑了:“您说得对,我记下了。”
离开时,一个老人忽然叫住他:“领导,那光伏电站……真能成吗?”
陆则川转身,看着那些布满皱纹的脸,那些期待又怀疑的眼睛。
“我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他诚实地说,“但我保证,我们会尽全力。成了,咱们一起过好日子。不成,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总之,不会落下任何人。”
老人们互相看看,没说话,但眼神松动了些。
回程的车上,陈晓小声说:“陆书记,您刚才那话……可能有些领导会觉得太保守,不够坚决。”
“真正的坚决,不是把话说满,是把事做实。”陆则川看着窗外,“他们经不起第二次失望了。”
车驶过新旧城交界处,一边是高楼的光鲜,一边是老街的沧桑。陆则川想起乾哲霄的话:根与叶,过去与未来,都不是敌人,是同一棵树的不同部分。
他的手机响了,是秘书长的信息:
“陆书记,冯省长约您晚上见面,说想聊聊冬季保供的事。”
该来的总会来。陆则川回复:“好,时间地点他定。”
夜幕降临时,省委小会议室里,陆则川见到了冯国栋。
省长今天没穿正装,一件深蓝色夹克,看起来更像企业领导。他开门见山:“陆书记,调研几天了,感受如何?”
“很复杂。”陆则川如实说,“有希望,也有困难。”
“困难是主要的。”冯国栋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今年冬季的能源供需预测。缺口比去年扩大15%,主要是几个老电厂要脱硫脱硝改造,停机时间拉长了。”
陆则川看着那些数字:“清洁能源替代进度呢?”
“在建,但赶不上。”冯国栋点了支烟,
“陆书记,我知道您有新思路,想发展光伏、风电。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这个冬天,四百万人要取暖,工厂要开工,医院学校不能断电。”
他吐出一口烟:“我的意见是,保供优先。环保指标……能完成多少算多少。非常时期,得用非常办法。”
“比如?”陆则川问。
“比如,让几个已经关停的小煤矿临时复产,先把这个冬天扛过去。”冯国栋看着他,“我知道这不符合政策,但老百姓的冷暖是最大的政治。”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陆则川沉默着,脑海里闪过那些老矿工的脸,闪过光伏电站的草图,闪过乾哲霄带来的那截树根。
“冯省长,”他终于开口,“我理解您的担忧。但我想问:如果我们今年开了这个口子,明年怎么办?后年呢?小煤矿安全设施落后,万一出事,谁负责?”
“我负责。”冯国栋斩钉截铁。
“您负不起。”陆则川声音平静,“那是人命。而且,这会释放错误的信号——转型可以推迟,旧模式还能延续。那我们所有的规划,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前功尽弃。”
冯国栋脸色沉了下来:“那陆书记说怎么办?让老百姓挨冻?”
“不。”陆则川打开自己的文件夹,“我做了个测算。”
“如果调整用电结构,高峰期工业企业错峰生产;如果启动应急采购,从邻省调拨部分电力;如果加快在建光伏项目的并网进度,哪怕只完成60%;再加上建筑节能改造、供暖温度微调……”
他推过一张表:“这样综合下来,缺口可以压缩到5%以内。这5%,我们可以启动应急储备,确保民生用电供暖不受影响。”
冯国栋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方案,看了很久。
“你想过没有,”他缓缓说,“企业错峰会影响产值,财政会减少收入,你的政绩会受影响。”
“政绩不是数字,是人心。”陆则川说,“是老百姓觉得,这个政府在为他们想办法,而不是只图省事。是企业家觉得,这个省有长远眼光,值得投资。”
他顿了顿:“冯省长,我知道您爱这片土地。但爱它的方式,不一定是守着它旧的模样。有时候,让它蜕变,让它新生,才是更深的爱。”
冯国栋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方案留下,我研究研究。”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陆则川,
“你说得对,我确实爱这里。我父亲是矿工,死在矿难里。我从小发誓,要让矿工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我却成了那个可能让他们继续冒险的人。”
他转身,眼睛有些红:“陆书记,按你的方案做。但有一条——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备用方案必须有。我不能看着任何一户人家冬天没暖气。”
“我答应您。”陆则川也站起来,“我们一起,把这个坎过去。”
离开会议室时,夜已深了。
陆则川站在省委大楼前,仰望星空。河西的夜空很清澈,能看见银河。
他想,乾哲霄此刻应该也在某片星空下吧。
那个永远在行走的人,用他的方式,在丈量这个时代的宽度与深度。
而自己,则要在这片土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答案。
手机震动,是苏念衾:“还在忙吗?宝宝今天又踢我了,特别有劲。”
陆则川微笑,回复:“马上就回。告诉宝宝,爸爸正在做一件很难但很重要的事,为了他将来能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长大。”
发送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夜色。
远处的老城区,点点灯火温暖。
新城林立高楼,霓虹闪烁璀璨。
而它们之间,那棵三百岁的古槐,正静静伫立,等着下一个春天。
根在土里,叶向天空。
树的一生,就是这样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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