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米格堡东侧的彩绘玻璃窗时,皮特正对着穿衣镜扯自己的领结。
绣着银线的亚麻衬衫领口卡在喉结处,像被无形的手掐着脖子,天鹅绒马甲的束带勒得他胃里发闷。
见鬼的贵族礼仪。他扯了第三遍领结,丝绸缎带在指缝里滑得像条鱼,父亲当年怎么没把这套破规矩带进坟墓?
皮特·凯德拉克!
随着门轴轻响,妇人捧着银托盘走进来。
她发间的珍珠发簪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深紫色裙装上的金线刺绣与儿子马甲上的纹路如出一辙——那是凯德拉克家族的鸢尾花徽章。
托盘里摆着擦得锃亮的银袖扣,还有半块没吃完的蜂蜜松饼,边缘沾着他最爱的树莓果酱。
你六岁时把青蛙塞进管家的礼帽,我没骂;十二岁偷骑战马撞翻酒窖,我没骂;可今天是米格堡十年一次的领主酒会,妇人将托盘搁在妆台,指尖捏住他乱飞的领结,你至少得让凯德拉克家的纹章别皱成腌菜。
皮特立刻蔫了。
母亲的手指像会施魔法,原本纠缠成死结的缎带在她手下翻花似的绕了两圈,竟乖乖在颈侧打出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盯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模样:金发被发油梳得服帖,下颌的胡茬刮得发青,活像被塞进精美礼盒的劣质酒——徒有其表。
母亲,他扯了扯马甲下摆,我能不能只穿皮甲去?
罗伯特说要带新制的复合弓给我看,波利那家伙说不定又藏了黑啤在马车里......
不行。妇人将银袖扣按进他袖口,你父亲特意让裁缝赶制的鹿皮长靴在楼下,还有——她忽然顿住,指尖轻轻抚过他耳后未刮净的碎发,你父亲让我问,今晚愿不愿意和我们同坐主桌?
维克娜那孩子特意从南方带了玫瑰露,说要敬你......
母亲!皮特后退半步,撞得妆台铜烛台叮当响,我都说过多少次了?
维克娜是父亲认的干女儿,可我对她......他喉结滚动,耳尖泛起薄红,我喜欢的是玛丽,是铁匠铺那个会修锁的玛丽!
上次她帮我修胸甲搭扣时,手指蹭过我手背的温度,比玫瑰露甜一百倍!
妇人望着儿子涨红的脸,忽然笑出声。
她年轻时也是个敢在比武招亲上把剑架在凯德拉克脖子上的姑娘,自然懂这种火烧火燎的心思。我知道,你三岁时把拨浪鼓塞给隔壁哭鼻子的小玛丽,五岁偷摘我的珍珠送她当弹珠,她替他理了理垂落的肩带,只是你父亲......
他总说贵族联姻要门当户对!皮特抓起桌上的骑士徽章别针,用力别在胸前,可玛丽的父亲是全镇最厉害的锁匠,她能在半柱香时间里打开三重保险的金库——这比某些只会背家谱的贵族小姐有用多了!
楼下传来老管家的铜锣声,催促各房准备出发。
皮特抓起墙边的皮质箭筒就要往外冲,却被母亲拦住。至少把长靴穿上,她指了指门廊下那双泛着油光的鹿皮靴,你父亲让人擦了三遍,靴跟嵌了防滑钢钉,说怕你在大理石地面上摔跤。
皮特的动作顿住。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训练时扭伤脚踝,父亲嘴上骂他毛躁,夜里却让管家悄悄送了瓶祖传的接骨膏到他房里。
他弯腰套上长靴,钢钉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我去和罗伯特他们会合,他系好靴带,抬头时目光软了些,酒会开始前一定到,母亲。
妇人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撞出清脆的回响。
直到那声音消失在城堡外的林荫道,她才转身走向后厅。
凯德拉克正站在落地窗前擦他的青铜箭壶,晨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淌——那是三十年箭术生涯留下的印记。
他又穿那套磨破袖口的旧皮甲了?凯德拉克没回头,手指抚过箭壶上的凹痕,那是十年前替老领主挡刺客时留下的。
穿了您新制的鹿皮靴。妇人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整理歪斜的领章,你总说他像没拴绳的猎鹰,可猎鹰总要自己飞的。
凯德拉克转身,目光落在妻子鬓角的白发上。
二十年前他在边境救她时,她的头发还是像黑檀木一样的颜色;十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只是怕他撞得头破血流,他粗粝的指腹摩挲她手背的茧子——那是当年她替他包扎箭伤时磨出来的,就像我当年非要娶平民之女,被家族断了三年供给......
可你现在不后悔?妇人仰头看他,嘴角扬着和年轻时一样的笑,不后悔娶了个会舞剑会驯鹰,却连公爵夫人礼仪都学不会的妻子?
后悔?凯德拉克突然将她抱进怀里,箭壶撞在窗框上发出闷响,我后悔没在第一次见你时就把你抢回凯德拉克堡,后悔让你跟着我在边境吃了三年干肉,后悔......他声音低下来,埋在她发间,后悔没早点让你知道,你眼角的皱纹比当年的星子还好看。
窗外传来梧桐叶的沙沙声。
妇人望着庭院里那株两人合抱的老橡树——那是他们结婚时种的,如今枝桠已经覆盖了半座城堡。皮特说得对,她轻声道,爱应该是自己选的,不是别人塞的。
就像我们当年......
老管家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子爵大人,夫人,马车准备好了。
凯德拉克松开妻子,替她理了理被揉乱的发梢。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边境小酒馆里,他举着断剑向她求婚的夜晚。
皮特沿着青石板路跑过玫瑰园时,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
罗伯特家的红顶木屋已经在望,烟囱里飘出烤松饼的甜香。
他想起昨天罗伯特摸着新制的复合弓说要是在酒会上出糗,你可得替我挡那些贵族太太的唠叨,又想起波利拍着胸脯说老子宁可和大耳怪打三仗,也不愿和那些拿银匙吃蜗牛的家伙坐一桌。
他放慢脚步,手按在胸前的骑士徽章上。
徽章边缘有些硌人——那是玛丽用旧锁片熔了给他打的,说比任何家族纹章都结实。
风里飘来铃兰香,他忽然想起陈健说过,米格堡的酒会上会有从极北之地运来的冰酪。
不知道玛丽会不会偷偷溜去后厨,像去年那样给他留一碗加了榛子碎的。
罗伯特家的木门突然打开条缝,露出半张紧张的脸。
皮特挑眉——那是罗伯特的侍从,平时总爱和他斗嘴的小子,此刻额角竟挂着汗珠。
皮特少爷!侍从压低声音,罗伯特大人在试第三套礼服了,他说......他说要是领结系不整齐,就把您的箭筒塞到壁炉里!
皮特憋着笑推开院门,远远听见二楼传来摔东西的声响。罗伯特·莱昂!他扯着嗓子喊,再磨蹭波利要把黑啤喝光了!
楼上传来慌乱的应和声,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
皮特望着二楼晃动的窗影,忽然觉得,或许穿正装也没那么糟——至少能看见向来冷静的间谍头子急得直跳脚的模样。
晨雾渐渐散了,米格堡的尖塔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皮特摸了摸口袋里玛丽塞给他的薄荷糖,糖纸发出细碎的响。
今天会有酒会,有旧友,有冰酪,或许还有......他望着前方的红顶木屋,嘴角扬起。
而此刻的罗伯特正对着穿衣镜扯自己的领结——和皮特早晨的模样如出一辙。
皮特推开罗伯特家的木门时,二楼正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他跨过门槛,鞋跟在打蜡的橡木地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迎面撞上抱着碎瓷片的侍从。罗伯特大人把茶盏砸了,侍从苦着脸,说是银匙刮花了袖口的金线。
那家伙的神经比弓弦绷得还紧。皮特憋着笑往楼上走,亚麻衬衫的袖口扫过楼梯扶手的雕花。
二楼走廊的穿衣镜前,罗伯特正对着镜子扯领结,深灰色天鹅绒礼服的后摆被他自己踩出褶皱,活像只炸毛的渡鸦。
皮特!罗伯特看见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他的手腕,快看看这领结是不是歪了?
我让裁缝缝了三颗珍珠在右侧,可现在左边好像高半指——
稳住,老伙计。皮特忍着笑替他调整缎带,指尖扫过罗伯特喉结下的银质领扣,三年前你潜进黑礁岛海盗窝时,面对十二把弯刀都没抖成这样。
那能一样吗?罗伯特扯了扯硬挺的领口,喉结上下滚动,海盗只会砍人,贵族太太们的眼睛能把人剥得只剩骨头。
上周在市集,巴伦夫人盯着我补过的皮靴看了整整一刻钟,我到现在都梦见她举着银叉说莱昂家的继承人连鞋跟都买不起新的
楼下突然传来震得窗棂嗡嗡响的笑声:罗伯特·莱昂!
你家的玫瑰丛该修剪了,我家玛莎的裙摆都被刺勾住三次了!
皮特探头往下看,正见波利·霍克大剌剌跨进客厅。
这位身材壮硕的将领没穿礼服,只在锁子甲外罩了件绣着金鹰的锦缎短袍,腰间还挂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阔剑——剑鞘上的凹痕是上个月和大耳怪首领对砍时留下的。
他身后跟着穿月白裙的妻子玛莎,正踮脚替他整理歪到耳边的羽毛帽。
波利!罗伯特扶着栏杆探出身子,你穿成这样是要去战场还是酒会?
战场。波利拍了拍剑柄,不过玛莎说再敢穿皮甲出门,就把我锁在酒窖里。他转向玛莎,粗声粗气的语气软下来,夫人,这样总行了吧?
玛莎笑着替他扯平短袍前襟:行了,再歪的领子也遮不住你脸上的刀疤——正好让那些细皮嫩肉的贵族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战士。
楼梯传来另一种脚步声,是奥里森·格雷带着妻子艾琳到了。
艾琳的淡紫色裙装绣着葡萄藤,发间别着珍珠与紫水晶,显然精心打扮过;奥里森却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外罩镶银边的皮背心,活像偷穿了丈夫衣服的侍从。
格雷将军,罗伯特挑眉,您夫人的裙撑比我家地窖的酒桶还大,您这是要去当她的随从?
随从好啊。奥里森勾住妻子的腰,艾琳说我穿礼服像被捆住的火鸡,不如这样自在。他转向皮特,听说你今早和凯德拉克夫人斗了半小时领结?
我家艾琳说要给玛丽送块蕾丝手帕,让她教你系——
打住!皮特耳尖发烫,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塞给奥里森,再提玛丽我就把你的弩箭全换成木箭头。
众人哄笑起来。
玛莎从提篮里取出个陶瓮,掀开布帘时酒香四溢:知道你们不爱喝那些甜得发腻的葡萄酒,我偷偷装了波利酿的黑啤——等会趁管家不注意,咱们去露台喝。
玛莎夫人万岁!罗伯特眼睛发亮,伸手要接,却被皮特拦住。先检查着装,他板起脸,要是被老管家发现咱们像群流浪汉,今晚的冰酪可就没份了。
于是众人围成圈互相检查:玛莎替罗伯特理平后摆的褶皱,艾琳用银梳替皮特理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波利拍了拍奥里森的背心,确认里面没藏着他总爱带的铜骰子。
最后皮特摸着罗伯特袖口的金线:现在像模像样了——除了...他突然扯下罗伯特领间的珍珠领针,间谍头子戴这么显眼的东西?
等会被巴伦夫人盯上,有你受的。
皮特·凯德拉克!罗伯特扑过去抢,却被波利一把捞住后领,别闹了,再磨蹭太阳要落山了。
米格堡的鎏金马车已经等在门外。
三辆黑漆马车停在青石板上,车辕上的铜饰被擦得发亮,车夫的红制服上别着米格堡的狮鹫徽章。
骑兵护卫队分列两侧,锁子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长矛尖的红缨随微风轻颤。
皮特上了罗伯特的马车,玛莎和艾琳坐在对面,波利和奥里森挤在他身边,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车轮碾过碎石路时,玛莎掀开窗帘:看,凯德拉克子爵的马车在前面——你母亲的裙角都垂到车外了。
皮特探头望去,凯德拉克夫妇的马车装饰更华丽,车帘是绣金的天鹅绒,车侧的鸢尾花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母亲的手搭在车窗边,指尖的翡翠戒指是父亲当年用第一笔军饷买的,此刻正轻轻敲着车壁,像在打他们年轻时常唱的民谣节拍。
到了米格堡,咱们得先去主厅向陈健领主致意。奥里森翻着怀里的羊皮卷,老管家今早送来座位图,咱们在西侧长桌,挨着商盟的代表——
商盟?波利嗤笑,那些数金币数到手抖的家伙,还不如和大耳怪聊战术痛快。
艾琳戳了戳他的胳膊,陈健领主能在三个月内打退大耳怪,又重建了商路,听说连国王都要召见他。
咱们给点面子。
马车转过最后一道弯,米格堡的尖塔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奶白色的石墙爬满常春藤,主堡前的喷泉正喷着银链似的水花,十二级大理石台阶上,老管家正扶着银盘,盘里是给宾客签到的金漆名册。
与此同时,城堡东侧的更衣室内,陈健正对着镜子扯领结。
黑色天鹅绒礼服的肩线勒得他肩膀发疼,硬衬的高领卡得喉咙发紧,活像被塞进了盔甲里的原木。坦普,他转头对侍从,确定非得穿成这样?
上周我穿皮甲去训练场,铁匠老波比还说更有领主样。
领主样?艾丝瑞娜端着银盘走进来,盘里是镶红宝石的领针,老波比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没见过真正的贵族宴会。
您要和伯爵、子爵们谈商路,穿皮甲只会让他们觉得您不够重视。
陈健接过领针,金属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东剑军团在索罗半岛频繁调动,仓境要塞的粮草储备比上月少了三成。
但这些不能说,至少不能在酒会上说。把袖扣给我。他伸手,艾丝瑞娜,等会帮我留意巴伦伯爵——他上次说商路关税要涨两成,我得盯着他别在酒桌上提。
放心。艾丝瑞娜替他扣上袖扣,坦普已经让人在他的酒杯里加了蜜酒,喝多了舌头就软了。
好手段。陈健挑眉,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老管家的铜锣声,时间到了。他整理了下前襟,对着镜子扯出个得体的微笑——尽管这让他想起被训练的猎犬。
皮特的马车停在台阶前时,陈健刚好从城堡正门走出。
两人目光相撞,皮特立刻挺直腰板,手指下意识摸向胸前的骑士徽章——那是玛丽用旧锁片熔铸的,此刻正隔着衬衫贴着他的心跳。
陈健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们一行,最后落在波利腰间的阔剑上,嘴角勾起抹无奈的笑。
老管家的铜锣再次响起,悠长的音调在城堡上空回荡。
皮特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罗伯特的胳膊。
老友们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像当年在训练场背靠背对抗假人时一样温暖。
他忽然觉得,穿再难受的礼服也值得——毕竟,有些热闹,得和对的人一起才叫热闹。
而在城堡顶楼的书房里,陈健的私人侍从正将一份染血的密报塞进暗格。
密报上的字迹还带着湿意,是索罗半岛传来的急件:东剑军夜袭仓境,守军伤亡过半......陈健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逐渐聚集的宾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台。
今晚的酒会,或许不只是喝酒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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