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和北方是不同的。
北方的雨硬朗,来得急,去得也快,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带着一股子不容分说的蛮横。江南的雨却软,绵绵密密,如丝如雾,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青石板路,濡湿了黛瓦白墙,也濡湿了行人的衣衫和心事。
临渊城在烟雨中静默着。
这座江南名城,以运河纵横、商贾云集闻名,白日里桨声灯影,人声鼎沸,到了雨天,却显出一种别样的静谧。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栀子花香。
谢听澜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临渊城西的巷弄里。
他换了装束,一身半旧的靛蓝儒衫,头发用木簪束起,脸上做了些易容,肤色暗了些,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看起来像个不得志的落第书生。只有腰间那柄铁剑,虽然用布裹了剑鞘,依旧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锋芒。
这是抵达临渊城的第三天。
三天前,他夜渡长江,混在一群南下的商旅中进了城。按照云璃给的地址,他找到了听雨楼——不是想象中高楼广厦,而是一处临河而建、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上书“听雨茶楼”四个字。
茶楼生意冷清,一楼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茶客,二楼雅间都空着。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见谢听澜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客官喝茶?”
谢听澜从怀中取出那枚龙纹玉佩,放在柜台上。
老掌柜看到玉佩,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收起玉佩,低声道:“后院东厢房,有人在等。”
后院很安静,与前面茶楼的冷清不同,这里栽着几丛修竹,一口古井,青石铺地,整洁雅致。东厢房门虚掩着,谢听澜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背影,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
“清虚前辈。”他躬身行礼。
清虚真人缓缓转身。
十年不见,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前国师,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角眉梢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如同古井深潭,看似平静,实则深不可测。
“听澜,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十年了……你还好吗?”
“还好。”谢听澜简短回答,从怀中取出那幅阵图的摹本,双手奉上,“前辈请看这个。”
清虚真人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阵图铺开,又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泛黄的古籍,对照着查看。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口中喃喃自语:
“乾位镇幽冥……坤位锁龙脉……离位引血月……坎位聚阴魂……”
忽然,他抬起头,眼中是骇然的光芒:
“这不是普通的幽冥阵法!这是……‘九幽逆天阵’!”
“九幽逆天阵?”谢听澜心头一凛。
“上古禁阵,传说能逆转阴阳,颠倒生死。”清虚真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此阵需要九九八十一个纯阴命格的女子精血为引,以天机血脉为媒,在月圆之夜、血月当空之时,接引幽冥之力,强行打开‘轮回之门’。”
他指着阵图上的几处标记: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都不是寻常的阵法节点,而是……祭坛的位置!如果我没猜错,这些祭坛,应该分别建在九处‘极阴之地’。以九为基,层层叠加,最终在阵眼处……完成献祭!”
谢听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献祭谁?”
“身负天机血脉的皇室后裔。”清虚真人一字一顿,“而且,必须是……活祭。”
活祭……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进谢听澜的心脏。
他想起了淑妃娘娘的惨死,想起了凌殊殿下在乾元殿前的决绝,想起了云璃……那个身负天机血脉,却对此一无所知的姑娘。
“前辈,”他的声音发紧,“这个阵法……完成了吗?”
清虚真人沉默良久,缓缓摇头:“看阵图的完整程度,应该已经布置了七七八八。但还缺最关键的一环——”
他指着阵图中央,那个用朱砂特别标注的位置:
“阵眼。没有阵眼,这阵法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这个阵眼……”他的手指在那处点了点,“必须是一件能够承载天机血脉和幽冥之力的神器。”
“什么神器?”
“不清楚。”清虚真人摇头,“但前朝司星监的典籍中记载,当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曾命司星监铸造三件镇国神器:天机镜、山河鼎、社稷剑。其中天机镜能窥探天机,山河鼎能镇压气运,社稷剑能斩妖除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思索:“如果我是布阵之人,一定会选择……天机镜。因为天机镜本身就有窥探天机、沟通阴阳的能力,是最适合做阵眼的东西。”
谢听澜想起了云璃的话——母亲白素心在信中提到,栖霞山镇幽台深处,藏着“天机镜的碎片”。
难道,布阵之人要找的,就是那些碎片?
“前辈,”他急切地问,“您知道天机镜的下落吗?”
清虚真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知道一些,但不多。五十年前,前朝覆灭时,三件镇国神器都失踪了。天机镜据说碎成了九片,散落天下。这些年来,江湖上偶尔有关于碎片的传闻,但真真假假,难辨虚实。”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情报:
“根据听雨楼这些年的收集,可能出现过天机镜碎片的地方,有七处:栖霞山、昆仑山、南海归墟、漠北王庭、蜀中唐门、苗疆蛊寨,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还有,皇宫大内。”
谢听澜心头一震。
皇宫大内……也就是说,那位“主上”,很可能已经掌握了至少一片碎片。
“前辈,”他沉声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其他碎片,绝不能让他凑齐天机镜,完成阵法。”
“难。”清虚真人叹息,“天下之大,要找几片小小的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我们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多少,更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合上册子,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雨:
“听澜,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查那个人。可查来查去,越查越心惊——他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更根深蒂固。不仅在朝中有党羽,在江湖有眼线,甚至在……司星监内部,都有他的人。”
谢听澜握紧了拳。
难怪,难怪十年前玄微子能在司星监潜伏二十年而不被发现。难怪乾元殿之变时,宫中反应如此迅速。难怪这十年来,所有调查都阻力重重。
原来,对方早已织好了一张大网,将整个天下,都罩在了网中。
“但是,”清虚真人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
“时间。”清虚真人缓缓道,“这种逆天阵法,对时机的把握极其苛刻。必须在特定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时,才能发动。而根据我的推算……”
他走到桌边,取出一套星盘,快速推演起来。手指在星盘上移动,口中念念有词,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良久,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眼中是凝重之色:
“下一次符合条件的时机,是……三个月后,七月十五,中元节。”
三个月!
谢听澜的心跳加快了。
“前辈确定?”
“九成把握。”清虚真人点头,“中元节,鬼门开,本就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如果再遇上‘七星连珠’的天象……”他顿了顿,“那就是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时’,最适合发动这种逆天阵法。”
三个月。
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要找到天机镜的碎片,要破坏对方的阵法,要揪出那个藏在幕后的“主上”。
时间紧迫得令人窒息。
“听澜,”清虚真人看着他,声音严肃,“云璃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谢听澜将京城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包括云璃觉醒天机血脉,林婉容牺牲,他们分头行动的事。
清虚真人听完,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婉容那孩子……终究还是走了这条路。”他的眼中满是痛惜,“当年她执意要留在京城,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她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顿了顿,看向谢听澜:“云璃来江南的路上,不会太平。那个人既然已经发现了她,就一定会沿途设伏。我们必须派人接应。”
“我已经安排了。”谢听澜道,“听雨楼在沿途的暗桩,都已经接到命令,一旦发现云璃的行踪,立刻暗中保护,将她安全送到这里。”
“不够。”清虚真人摇头,“那个人手眼通天,听雨楼的暗桩,未必都能信得过。而且……”
他走到墙边,推开一幅山水画,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小木盒,他取出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枚小巧的、刻着复杂符文的玉牌。
“这是‘千里传音符’。”他将一枚玉牌递给谢听澜,“滴血认主后,可以在百里内传递简短的讯息。你带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用它联系我。”
谢听澜接过玉牌,入手温润,隐隐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灵力。
“另外,”清虚真人又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地图,铺开,“这是我这些年来,根据各种线索,推测出的天机镜碎片可能藏匿的地点。虽然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是个方向。”
地图上,用朱笔标注了九个点,分布在大江南北。
谢听澜仔细查看,发现其中三个点,他曾经去过——栖霞山、昆仑山、蜀中唐门。而另外六个,都是些险峻神秘之地。
“前辈的意思是……”
“我们分头行动。”清虚真人指着地图,“你去这三个地方——漠北王庭、苗疆蛊寨、南海归墟。这三个地方离得远,但相对安全,那个人在那里的势力应该不强。我去另外三个——昆仑山、蜀中唐门,还有……皇宫大内。”
“皇宫大内?”谢听澜一惊,“前辈,那里太危险了!”
“危险也要去。”清虚真人的眼神坚定,“如果天机镜的碎片真的在宫里,那么很可能就在那个人手中。我必须去确认。”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在宫里还有些故人,也许能帮上忙。”
谢听澜知道劝不动,只能点头:“那栖霞山呢?”
“栖霞山……”清虚真人沉吟片刻,“让云璃去。她对那里熟悉,而且,那里是她父母留下线索的地方,也许她能发现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可是云璃她……”
“她必须成长。”清虚真人打断他,眼中是复杂的神色,“听澜,你不能永远保护她。有些路,必须她自己走。有些责任,必须她自己扛。她是天机血脉的传承者,是素心和星河的女儿,是凌殊用生命守护的人。她注定……要走一条不平凡的路。”
谢听澜沉默了。
他知道清虚真人说得对。云璃不是十年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了。她已经觉醒,已经知道了真相,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也不该,再把她护在羽翼下。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
清虚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放心,我不是让她一个人去。听雨楼会派人暗中保护,而且……她身边不是还有老黑吗?那老家伙虽然脾气怪,但本事不小,有他在,云璃的安全应该无虞。”
他收起地图,重新走到窗前。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听澜,”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感慨,“十年前,素心离开前,来找过我一次。她说,如果她有不测,要我照顾好云璃。我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她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她说,这天下总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无辜的人做点什么。她和星河选择了站出来,那么他们的女儿,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
他转身,看着谢听澜:
“所以,让她去吧。去走她父母走过的路,去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事。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背后支持她,保护她,直到她真正强大起来,直到她……能够独当一面。”
谢听澜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云璃的脸。
十年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会在练功偷懒时对他吐舌头,会在吃到喜欢的点心时眼睛发亮,会在受了委屈时躲在他怀里哭。
现在,她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就要面对风雨,面对危险,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眼中已无迷茫。
“好。”他说,“就按前辈说的办。”
清虚真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谢听澜:“这里面是三颗‘九转还魂丹’,关键时刻能救命。你带着,路上小心。”
谢听澜接过,郑重收好。
“你什么时候动身?”清虚真人问。
“明天一早。”谢听澜道,“先往漠北去,那里最远,也最可能被忽视。”
“好。”清虚真人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枚令牌,令牌乌黑,正面刻着“听雨”二字,背面是一个复杂的符文,“这是听雨楼主的令牌,凭此令,可以调动听雨楼在各地的暗桩和资源。你拿着,路上方便些。”
谢听澜接过令牌,入手沉重,冰凉。
十年前,他曾是听雨楼主,执掌江湖最大情报组织,麾下高手如云,耳目遍天下。后来凌殊出事,他心灰意冷,将听雨楼交给清虚真人,自己退隐山林,一心只求救醒云璃。
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他又重新拿起了这枚令牌。
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守护。
守护那个用生命托付他的师父的女儿。
守护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
守护那个……凌殊用命换来的,最后的希望。
“前辈,”他忽然问,“您觉得……我们能赢吗?”
清虚真人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笑容很淡,却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
“听澜,这世上从来没有‘一定能赢’的事。”他缓缓道,“但我们至少可以做到一点——让那些死去的人,不会白白死去。让那些活着的人,不会白白活着。”
他走到门边,推开房门。
雨声一下子大了起来,哗哗的,如同千军万马。
“去吧。”他说,“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谢听澜深深一躬,转身,走入雨中。
油纸伞撑开,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却遮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
但他,已无所畏惧。
因为有些事,必须做。
有些人,必须守。
有些债,必须……亲手讨还。
雨幕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江南迷蒙的烟雨里。
清虚真人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关上门。
屋内,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他孤独的影子。
他从怀中取出那幅阵图,重新展开,手指在那些诡异的符文上缓缓移动,口中喃喃自语:
“九幽逆天……轮回之门……”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窗外,雨更大了。
仿佛整个江南,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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