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个清晨,秦建国在鸟鸣中醒来。天光还未大亮,窗纱透进青灰色的微光。他轻轻起身,没惊动沉睡的沈念秋,披上外衣走到院中。晨露未曦,槐叶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空气里有种清冽的甜润。工棚门口,那堆樱桃木刨花经过一夜,颜色深了些,边缘微微卷曲,像凋谢的花瓣。
他推开工棚门,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工作台上,那套婚房家具的部件整齐排列着:床架的主体结构已经组装完毕,床头弧形靠板的曲线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淡红;两个床头柜的框架立在一旁,其中一个的暗格机关已经安装调试完成;书桌的桌面板平放着,木纹如水波般流淌。
秦建国打开工作灯,在台前坐下,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半成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边角料,感受木纹的起伏。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正式开工前,先和木头“说说话”,感受它的脾性,它的节奏。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小川探进头来,手里拎着油条和豆浆:“师父,您这么早?我买了早饭。”
“睡不着,就起来了。”秦建国接过早饭,“今天上第一遍底漆,得赶在湿度升高前做完。你吃完去把喷漆房再打扫一遍,不能有一点浮尘。”
“好嘞。”王小川大口咬着油条,“师父,昨晚我又琢磨了那个暗格机关,您说如果再加个磁吸装置,开关会不会更顺?”
秦建国想了想:“可以试试。但要控制磁力大小,太强了手感不好,太弱了起不到作用。你先找几块小磁铁试试。”
师徒俩正说着,李刚也到了,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师父,昨儿您说的那个榫卯受力分析,我晚上算了算,画了几张图,您看看对不对。”
秦建国接过笔记本,上面用铅笔工整地画着受力分解图,还标注了计算公式。他仔细看了几分钟,点点头:“思路对了,但这里,”他用手指点着图纸上一处,“斜榫的剪切力你算大了。这种老式榫,木头本身的纤维走向能分担一部分力。做久了,手会有感觉,但你能用理论去验证,这是好事。”
李刚眼睛一亮:“那我重新算算。”
“不急,先干活。理论要和实践对着看,才扎实。”
吃完早饭,三人开始准备上漆。樱桃木上漆讲究极多——漆要薄,层要多,每遍之间打磨要细致,才能既保护木材,又透出木纹的自然美。秦建国调的是水性清漆,加了微量色浆,只为突显木材本身的淡红色调,不遮盖纹理。
喷漆房是工棚隔出来的一个小间,做了简单的通风和除尘。秦建国戴上口罩和手套,王小川把第一块床板抬进来。喷枪的嘶鸣声响起,薄雾般的漆均匀地覆盖木面。秦建国的手法沉稳而流畅,喷枪与木面保持恒定的距离和角度,手腕的转动精准如机械。
第一遍底漆很快完成。上了漆的木板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木纹在清漆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天然的水波、山纹、雀眼,在光线下有了立体感。王小川小心地把木板移到通风处晾置,看着那些美丽的纹理,忍不住说:“师父,这木头真像有生命似的。”
“本来就是生命。”秦建国摘下手套,用布擦去喷枪上的漆渍,“树长几十年上百年,经历风雨日晒,才有这样的纹理。每道纹都是一段时间,一个故事。”
上午九点,沈念秋送石头去暑假兴趣班后,也来到工棚。她今天要去社区教钩针,但出门前想看看家具上漆的样子。看到那些泛着柔和光泽的木板,她眼睛亮了:“真好看。这颜色,像……像樱桃刚熟的时候。”
“就是要这个效果。”秦建国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樱桃木会随时间变深,从淡红到琥珀色。现在的漆要能显出初始的美,也要为将来的变化留出余地。”
沈念秋走近细看,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湿漆面:“那对年轻人什么时候来看?”
“明天下午。”秦建国看了眼日历,“得在他们来前,把床和书桌组装起来,让他们看看整体效果。床头柜的暗格已经好了,可以演示。”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沈念秋去开门,是周老师,手里提着一小篮新鲜的李子。
“自家树上结的,送来给你们尝尝。”周老师笑容温和,但眼神里藏着期待,“秦师傅,我那砚屏……”
“正在进行。”秦建国领她到工作台另一侧,那里单独辟出了一块区域,紫檀砚屏放在特制的支架上,裂缝处已经清理并嵌入了补片,但还没有粘合,“您看,旧胶都清除了,补片也做好了。接下来要补雕断裂的细部,这是最费工夫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放大镜夹具,夹在工作台边缘,调整角度让光照亮砚屏的雕工。透过放大镜,那些精细的雕刻更加清晰——松针的排布、鹤羽的层次、云纹的流动,无不显示着当年匠人的用心。裂缝处,几根松针和一片鹤羽被截断,需要重新连接。
“我得找一块纹理、颜色都接近的紫檀老料,雕出缺失的部分,然后镶嵌进去。”秦建国指着裂缝边缘,“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五处需要微雕补接。每处也就一两毫米大小,但形状、弧度都得和原样严丝合缝。”
周老师凑近看,屏住了呼吸。透过放大镜,她看见了父亲当年抚摩过的纹理,看见了岁月留下的细小划痕,也看见了那道几乎毁掉这一切的裂缝。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秦师傅,我能不能……能不能在这儿看一会儿您干活?”她轻声问,“不打扰您,就坐着看看。”
秦建国看了看沈念秋,沈念秋点点头。他于是搬来一把椅子:“您坐。不过微雕是个细活,我可能顾不上说话。”
“不用说话,我就看看。”
周老师安静地坐下。秦建国从材料柜里取出一小块深紫色的老紫檀料,比小指甲盖还小。他戴上寸镜——那是修表匠用的那种单眼放大镜,夹在眼眶上,看起来有些滑稽,但能让视线聚焦在极小的区域。
工棚里静了下来。王小川和李刚在另一边打磨家具部件,砂纸摩擦木面的声音沙沙作响。秦建国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方寸大小、却需要倾注全部心神的世界。
他先用最细的刻刀,在紫檀小料上削出大概形状,然后换上一把自制的微雕刀——那是在缝衣针的基础上改造的,针尖磨成各种形状的刃口。在寸镜的放大下,木料的纹理变得粗大如绳索,刀刃的移动必须极其精准,稍有偏差,就会雕坏。
沈念秋原本要去社区,此刻也挪不动步了。她站在秦建国侧后方,看着他完全沉浸在微观世界里:呼吸轻缓,手腕稳定,手指的移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那片小小的木屑在他手中慢慢成型,渐渐有了松针的锐利,有了羽毛的轻盈。
时间仿佛变慢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周老师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紧盯着秦建国的手,泪水无声滑落。她想起了父亲伏案写字的样子,想起了砚屏摆在书桌上的那些午后,想起了墨香混着木香的气味。这一刻,修复的不只是一件器物,更是一段被中断的时光。
第一处微雕补接完成时,已近中午。秦建国摘下寸镜,闭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那片补上去的松针,大小不过两毫米,形状、弧度、甚至纹理走向都与断裂的另一半完美衔接。他小心地涂上极薄的骨胶,用镊子夹着补片嵌入缺口,再用细绳做临时固定。
“成了。”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工棚里多了几个人——不知何时,王小川和李刚也围了过来,连石头兴趣班下课回来,也扒在门口张望。
周老师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秦师傅,谢谢您。”
“还没完呢,这才第一处。”秦建国活动着僵硬的脖颈,“还有四处。慢慢来,急不得。”
沈念秋这才想起时间:“哎呀,我得去社区了!周老师,您……”
“我也该回去了,不能耽误秦师傅干活。”周老师擦擦眼角,又看了看那正在固定的补片,“秦师傅,我明天还能来看吗?”
“行,还是这个时间。”
送走周老师和沈念秋,秦建国才感到饥饿。石头已经懂事地热好了饭菜,摆在院里的小桌上。父子俩相对而坐,院子里槐荫浓密,蝉声一阵高过一阵。
“爸,您雕那么小的东西,眼睛不疼吗?”石头问。
“疼,所以不能连续干太久。”秦建国夹了一筷子炒青菜,“但有些活儿,就得一口气做完,不然手感会断。”
“什么叫手感?”
秦建国想了想:“就像你骑自行车,学会了,不用想怎么蹬,车自己就会走。手上功夫也一样,做多了,手自己知道该用多大力,往哪儿走。这种‘知道’不是脑子里想的,是长在手上的。”
石头似懂非懂,低头扒饭。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周奶奶为什么哭啊?”
“因为那砚屏是她爸爸留下的。”秦建国尽量说得简单,“东西坏了,就像记忆缺了一块。修好了,记忆就完整了。”
“我懂了。”石头眼睛转了转,“就像我那个坏了的玩具车,您修好了,我就能想起它是怎么来的了。”
秦建国笑了:“差不多。”
午饭后,秦建国没有立刻继续微雕。他让眼睛休息,转而指导王小川和李刚组装床架。樱桃木的床体结构采用传统的穿带榫,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木材本身的咬合力。组装时,需要精确的敲击和调整,力气大了会伤榫头,小了又嵌不紧。
“看着,”秦建国示范,“先对准,轻轻敲入,感到阻力了,停一下,看是不是歪了。调整好了,再用木锤均匀加力。听声音——实了,就是到位了;空了,就是还有缝隙。”
木锤敲击的“咚咚”声在工棚里回响,沉稳而有力。床架逐渐成型,那流畅的线条、精确的角度,显示出严谨的工艺美学。王小川边干边学,额头冒汗,但眼睛发亮——他越来越理解师父常说的“木工是门哲学”是什么意思。
下午三点,沈念秋从社区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建国,文化馆那个王干事今天来社区了,说那个‘民间手工艺保护’项目批下来了,想请您下周三去开个座谈会。”
秦建国正在调试床头柜的暗格开关,闻言抬起头:“座谈会?说什么?”
“就说您这些年修老物件的经验,对手艺传承的看法。王干事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学这些老手艺了,怕失传。您这样既能创作又能修复,还能把经验教给徒弟和街坊的,是很好的范例。”
秦建国沉默片刻:“行,我去。”
沈念秋有些意外:“这么干脆?”
“该说的说。”秦建国继续摆弄暗格,“手艺要传下去,光自己会不行,得有人愿意学,有地方能用。如果文化馆能搭个桥,是好事。”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父亲临终的话——“木头有灵,你好好待它,也要教别人待它。”从前他只做到了前半句,现在,或许可以试试后半句。
傍晚,秦建国继续砚屏的微雕修复。这次周老师没来,但沈念秋和石头都守在工棚里。沈念秋做着针线,石头写暑假作业,偶尔抬头看看父亲在寸镜下的专注侧脸。工棚里只有刻刀刮削木屑的细微声响,像某种宁静的仪式。
第二处、第三处补接完成时,天已经黑了。秦建国开了工作灯,继续第四处——那是一片断裂的鹤羽,需要雕出羽毛的丝缕感。在放大镜下,紫檀的深紫色中透出金丝般的纹理,他要顺着这些天然纹理下刀,让补上去的部分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沈念秋用毛巾轻轻擦拭。他没有停顿,手稳如磐石。这一刻,他不再是春城有名的木匠“北木”创始人,只是一个与木头对话的手艺人,一个试图弥合时间裂缝的修补者。
晚上九点,第四处完成。秦建国终于放下工具,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手指也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僵硬。
“今天就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念秋早就热好了饭菜,还有一盆热水让他泡手。“明天别这么拼了,慢慢来。”
“嗯。”秦建国把手浸入热水,舒服地闭上眼。温热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
石头已经困了,但还强撑着等父亲吃饭。他趴在桌上,眼皮打架,嘴里嘟囔:“爸,您真厉害……那么小的东西都能雕……”
秦建国摸摸儿子的头:“去睡吧。”
夜里,秦建国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眼前还是那些放大的木纹,手指不自觉地模拟着微雕的动作。沈念秋翻了个身,轻声说:“想什么呢?”
“想那个砚屏。”秦建国如实说,“紫檀木硬,微雕费劲。但正因为硬,才能保存几百年。我在想,当年雕这屏的人,是什么心境?他知不知道,百年后会有人这样修复他的作品?”
沈念秋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知道吧。做手艺的人,都希望东西能传下去。”
“嗯。”秦建国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我修过这么多老物件,有时候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修。那些物件里,有历代匠人的手泽,有使用者的温度。我做的,是把这些连接起来,不让它们断掉。”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粗糙,有茧,有细小的伤痕,但温暖而有力。“你会传下去的。通过你的作品,你的徒弟,还有你修好的每一件老物件。”
月光如水,从窗帘缝隙流进来。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第二天是周日。按照计划,秦建国要完成砚屏的最后一处微雕补接,并把那套婚房家具组装起来,准备明天给客户看样。
周老师准时来了,还带了一本旧相册。“我想着,您修复的不只是东西,还有记忆。这些照片,是我父亲生前的,有他伏案写字的,有砚屏在书桌上的……您看看,也许有帮助。”
秦建国郑重地接过。相册是牛皮纸封面,边角磨损,里面贴着黑白和早期的彩色照片。他翻到一页: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手握毛笔,神情专注。书桌一角,正是那个紫檀砚屏,那时还没有裂缝,雕工在照片里依然清晰。
另一张照片,是周老师小时候,站在父亲身旁,好奇地看着砚屏上的雕花。照片已经泛黄,但那份温情穿越时光,依然鲜活。
“谢谢您。”秦建国说,“这些照片很有意义。让我知道,我修的是什么。”
他把照片放在工作台旁,开始最后一段微雕。这是最复杂的一处——鹤的喙尖,只有针尖大小,但形状微妙,既要尖锐又要圆润。秦建国换了更细的刻刀,在寸镜下屏息操作。
工棚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王小川和李刚也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扰。沈念秋没去社区,今天手工班休息,她也在一旁陪着。石头则乖乖地在院里写作业,不时探头看看。
最后一刀落下时,秦建国的手微微颤抖——不是紧张,而是长时间精细操作后的生理反应。他小心地涂胶,嵌入,固定。五处微雕补接全部完成。
接下来是粘合主裂缝。他用特制的鱼鳔胶,加热到适宜温度,用细毛笔均匀涂在裂缝两面。胶不能多,多了会溢出影响雕工;不能少,少了粘不牢。涂好后,他将两半砚屏缓缓合拢,对准纹理,施加均匀压力,用特制夹具固定。
“好了。”他长出一口气,摘下寸镜,眼睛通红,“等胶干透,大概两天。然后打磨补色,做旧处理,让它看起来完整如一。”
周老师看着被夹具固定、但已经基本成形的砚屏,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秦师傅,我……我不知道怎么谢您……”
“不用谢。”秦建国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东西能修好,就是最好的回报。”
下午,师徒三人开始组装婚房家具。床架、书桌、床头柜,一件件在工棚中央立起来。樱桃木在自然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简洁的线条透着现代感,但榫卯结构又继承了传统智慧。那个有暗格的床头柜被放在显眼位置,秦建国演示了开关——轻轻按压抽屉内侧某个位置,伴随着极轻微的“咔”声,底层夹层缓缓弹出。
“精巧!”王小川赞叹,“师父,这机关您怎么想出来的?”
“多琢磨,多试。”秦建国说,“做手艺,不能光用手,还得用心。要站在用的人的角度想——他们需要什么?怎么用着顺手?怎么用着舒心?”
傍晚时分,整套家具组装完毕。工棚中央,床、柜、桌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淡红色的木纹在夕照中仿佛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沈念秋端详着,忽然说:“这不像家具,像……像等着开始的故事。”
秦建国看着她:“怎么说?”
“你看,”沈念秋指着床,“这里会有人相拥而眠;”指着书桌,“这里会有人读书写字;”指着暗格,“这里会藏着秘密和心事。这些木头,就要开始记录一对新人的生活了。”
这话说得朴实,却触动了秦建国。是啊,每一件他制作的家具,最终都要进入别人的生活,成为他们故事的一部分。他的手艺,不只是创造物件,更是为生活搭建舞台,为记忆提供容器。
第二天下午,那对年轻编辑准时来了。男的叫陈帆,戴细框眼镜,书卷气;女的叫林薇,齐耳短发,笑容温婉。看到工棚里那套樱桃木家具时,两人都愣住了。
“这……比我想象的还美。”林薇轻声说,手指悬在空中,想摸又不敢摸。
秦建国演示了暗格的开关。陈帆试了几次,惊喜地说:“太巧妙了!完全看不出有机关!”
“您说的日记本暗格,我想着,除了隐蔽,开关手感也很重要。”秦建国解释,“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我调试了很多次,现在这个力度,用习惯了,闭着眼都能找到。”
林薇已经在想象把它放在新房的样子:“床头的弧度刚好可以靠坐看书……书桌的大小适合我们俩一起用……秦师傅,您考虑得太周到了。”
谈妥细节后,陈帆付了定金。临走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秦师傅,其实我们来找您,不只是因为您手艺好。我爷爷以前也是木匠,可惜手艺没传下来。看到您做的家具,就像……就像看到了我爷爷那辈人的精神,又有了现代生活的温度。”
这话让秦建国心头一动。他想起文化馆那个项目,想起手艺传承的话题。“你爷爷……是哪里的木匠?”
“苏北的,做农具和简单家具。”陈帆说,“我小时候,他给我做过小木马,可惜后来搬家弄丢了。看到您这儿,我就想起他手上的木屑味。”
秦建国点点头:“手艺传的是技,更是心。你爷爷那辈人的用心,会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传下去。”
送走客户,秦建国回到工棚。夕阳把那些樱桃木家具染成金色,明天它们就要被拆解,进行第二遍打磨和上漆。但此刻,它们完整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承诺,一个开始。
沈念秋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做得真好。”
“他们喜欢就好。”秦建国说,“做定制家具,最难的不是手艺,是理解。理解那对夫妻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然后帮他们实现。”
“你越来越像……生活的翻译官。”沈念秋找了个有趣的词,“把人对家的想象,翻译成木头的语言。”
秦建国笑了。这个比喻,他喜欢。
晚饭后,秦建国检查了砚屏的粘合情况。胶已经初步固化,裂缝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些微雕补接的痕迹——但正是这些痕迹,让修复有了尊严,不假装原物从未受损。
周老师的相册还放在工作台旁。秦建国又翻开看了看。黑白照片里,那个清瘦的中年人,那个好奇的小女孩,那个完整的砚屏……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而他的手艺,正在试着解开这个结,让故事继续。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批星星亮起来。槐树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显得沉静而安详。小院里,灯光次第亮起,工棚的长明灯,屋里的白炽灯,还有邻居家窗子里透出的暖黄光晕,交织成一片安宁的夜色。
秦建国收拾好工具,关掉工作灯。走出工棚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那些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像沉默的守护者;砚屏在支架上,等待着最后的打磨;满地的木屑和刨花,记录着一天的劳作。
这个空间,这些木头,这些工具,是他二十多年人生的舞台。在这里,他经历了从学徒到匠人的蜕变,经历了创作的狂喜与困惑,也经历了差点失去生活本身的危机。而现在,他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平衡——创作与修复的平衡,艺术与生活的平衡,自我与世界的平衡。
沈念秋在屋里叫他:“建国,洗澡水烧好了。”
“来了。”
他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星空下的槐树,转身进屋。门关上的瞬间,工棚完全沉入黑暗,只有木香还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像那些老物件里封存的记忆,像那些新家具里等待书写的未来,静默而丰盈。
夜还长,明天还有新的木头等待被阅读,新的故事等待被聆听。但此刻,在这个夏深的夜晚,一切都刚刚好——手艺在继续,生活在继续,那些深植于木纹深处的话语,正在被一双虔诚的手,细细地阅读,轻轻地诉说,稳稳地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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