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日内瓦国际机场时,瑞士深秋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阿尔卑斯山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天空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眼前的景象与省城喧嚣的烟火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宁静与疏离感。
接机的是峰会组委会的一名华裔工作人员,姓李,热情干练。前往蒙特勒的车上,她简要介绍了峰会情况:“今年特别增设‘新兴力量’专题,就是希望能听到更多元、更接地气的声音。林主厨,陈先生,你们是唯一来自中国大陆的非星级餐厅代表,很多人在关注。” 她话语中的“代表”二字,让我心头微微一沉,之前那份单纯的“展示”心情,莫名多了几分重量。
蒙特勒坐落在日内瓦湖畔,雪山倒映湖中,油画般宁静优美。但会议中心附近,却已充满了国际化的繁忙气息。不同肤色、穿着各色厨师服或正装的人们行色匆匆,各种语言混杂,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香水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竞争感。
我们的住宿被安排在湖边一家精致的酒店。安顿好后,我和陈默立刻前往会议中心注册并熟悉场地。巨大的展厅里,“创新厨房”展示区已经布置妥当,一个个设计前卫、设备顶级的半开放式厨房操作台如同未来战舰的驾驶舱。每个操作台都配有同声传译设备、多机位摄像直播系统,以及标注着主厨姓名和国籍的铭牌。
找到属于我们的位置—— 看着那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标志和“china”的字样,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动。在省城,我们的招牌是“老林菜馆”,是我们的根。但在这里,首先映入他人眼帘的,是“china”。这种身份的切换,让人瞬间清醒,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感觉如何?”陈默站在我身边,轻声问。他也换上了熨帖的衬衫和西装外套,身姿挺拔,眼神比在国内时更加锐利和专注,那是进入工作状态、同时也是进入“代表”状态的标志。
“有点……不一样。”我如实说,“好像突然间,我做的每一道菜,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止关乎我和我们的店了。”
“怕吗?”他问,目光却透着信任。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指尖拂过光洁的操作台面:“不怕。只是更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争名,而是要让世界看到,在今天的中国,有这样一群厨师,他们珍视传统,却绝不守旧;他们扎根乡土,却心怀寰宇;他们的厨房里,沸腾的不止是油锅,还有对美食、对文化、对生活的当代思考。
陈默赞许地点点头,指着操作台后方预留的一块展示墙:“这里,我们可以布置一些带来图片和实物,青川镇的炊烟,省城的巷陌,我们的食材,还有‘修行’的一些意象……让我们的‘根’,视觉化地呈现出来。”
我们正商量着,旁边传来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哦!我亲爱的薇薇安!陈!你们终于到了!
marco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金发,穿着骚包的紫色丝绒西装,张开双臂热情地走来。他先给了我一个贴面礼,然后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陈默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保持了礼貌的微笑。
“看看这里!世界之巅的厨房!”marco挥舞着手臂,兴奋地介绍着周围的设备,“你们的专题在明天下午,压轴时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关注度最高!组委会很看好你们带来的‘东方哲学与饮食智慧’的角度!压力也是最大的,亲爱的!”
他压低声音,眨眨眼:“我偷偷看了初步议程,评审团里有几个老古板,对‘传统’和‘创新’的理解可能比较……欧洲中心主义。也有几位真正开放的大佬,比如《世界美食年鉴》的主编老安东尼奥,还有那位以研究‘饮食人类学’着称的艾琳娜女士。拿出你们最真实、最有冲击力的东西,震一震他们!”
marco的热心一如既往,但也让我们更清楚地意识到了环境的复杂。这里没有省城那样的同仇敌忾,更多是各自为战、理念交锋的竞技场。
晚上,峰会的欢迎酒会在湖畔的古老城堡中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和陈默穿着得体的正装出席,努力适应着这种陌生的社交氛围。不少人得知我们来自中国一家非星级的“小餐馆”却拥有独立专题展示后,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甚至些许不易察觉的质疑。
一位自称来自某三星餐厅研发部的法国厨师,在闲聊中“无意”地问起:“林主厨,我很好奇,你们所谓的‘修行’融入烹饪,具体是指……某种冥想吗?这听起来很‘玄学’,如何确保菜品的稳定性和可复制性呢?这符合现代餐饮工业化的趋势吗?”
他的问题礼貌,但内核尖锐,直指我们理念中可能被西方视为“不科学”、“不系统”的部分。
陈默正要开口,我轻轻按了按他的手,面向那位法国厨师,用尽可能清晰平实的英语回答:“谢谢您的提问。我们的‘修行’,并非玄学,而是一种综合性的训练。它包括对食材极致敏锐的感知力,对身体和力量更精微的控制,以及在快节奏工作中保持内心沉静专注的能力。这些训练,最终服务于更稳定、更富感染力的出品。至于工业化趋势,”我顿了顿,微笑道,“我们尊重效率与标准,但也相信,人的双手与温度,是美食不可替代的灵魂。我们探索的,或许是工业化时代,‘手艺人’价值的另一种延续方式。”
我的回答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掉入“科学vs玄学”的辩论陷阱,而是将“修行”具体化、功能化,并提升到了“手艺价值”的层面。那位法国厨师若有所思,没有再追问,只是举杯示意:“很有趣的角度,期待明天的展示。”
另有一位德国的餐饮评论家,则对“古法复原”表现出兴趣,但同时也委婉地提到:“中华古菜谱博大精深,但有些技法或食材现已罕见,完全的‘复原’是否可能?还是只是一种…情怀营销?”
这次陈默接过话头,他展示了手机上几张我们研究《林氏食珍》、尝试用现代食材和科学理解诠释古法智慧的图片,从容道:“完全的‘克隆’确实困难,也未必必要。我们做的,是‘精神复原’与‘智慧转化’。研究古法,是理解先人的饮食智慧、处理食材的巧思和对味道的追求。然后用当代的食材、技术和健康理念,去重新演绎那种智慧和精神。这不仅是情怀,更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创新。”
酒会上类似的交流还有不少。每一次对话,都像一次小型的理念交锋和文化碰撞。我们越发感觉到,在这里,我们不仅仅是在介绍“老林菜馆”,更是在向世界解释一种正在当代中国发生着的、对自身饮食文化传统的新的认知与探索方式。
回到酒店房间,已近深夜。我和陈默都毫无睡意,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下静谧的日内瓦湖。
“今天感觉怎么样?”陈默问,递给我一杯温水。
“比做菜累。”我诚实地说,揉了揉太阳穴,“但好像……也更清楚了。清楚我们带来的东西,到底特别在哪里,价值在哪里。也清楚别人可能会从哪些角度来质疑我们。”
“这就是国际舞台。”陈默望着窗外,“不再是熟人江湖的义气之争,而是不同文化体系、不同价值观下的对话与碰撞。质疑是正常的,甚至是有益的,能逼我们把事情想得更透,表达得更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今天你应对得很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关键是,牢牢抓住了我们自己的核心理念,没有被人带偏。记住这种感觉。明天在台上,面对更多的镜头和更专业的目光,也需要这样的定力。”
“我们的‘面’……”我有些担心明天的实操。
“放心。”陈默握住我的手,“阿强和苏琪这几天在店里,把我们最终确定的几个配方和流程又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带来的核心原料也检查过了。你需要做的,就是像在省城后厨一样,专注、沉浸,把你对‘面’的理解,通过你的手,呈现出来。其他的,交给我。”
他的掌心温暖而稳定,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第二天下午,专题展示时段终于到来。
“创新厨房”展示区座无虚席,后排站满了人。长枪短炮的媒体镜头对准了第十二号操作台。大屏幕上打出了我们的专题标题:根与翼:一个中国厨房的脉搏。下面是我们精心准备的中英文简介。
我和陈默并肩站在操作台后。我穿着简洁的深色厨师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陈默则是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作为我的“理念阐述者”和“文化翻译”登场。我们的展示墙已经布置好:青川镇清晨的炊烟、老林菜馆热闹的市井景象、静心师太庵堂的一角、各种本土食材的特写、还有我处理食材时专注的瞬间……一幅幅图片,无声地诉说着我们的来处。
聚光灯打下,现场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们身上,其中不乏审视、好奇、期待,或许还有等待挑刺的。
陈默率先开口,他的英语流利而清晰,通过同传设备传遍全场: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在我们开始烹饪之前,请允许我占用几分钟,带大家进行一次简短的‘旅行’。不是去某个着名的餐厅,而是去中国东部的一个小镇,青川镇……”
他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青川镇的晨雾、老街的声响、林家厨房里传承的味道,以及那份促使林薇从巴黎回到小镇的“根的召唤”。然后,画面切换到省城,讲述了“老林菜馆”如何在现代都市中扎根,如何从传统中汲取力量,又如何勇敢地拥抱“修行”、“古法复原”、“融合创新”这些看似“非传统”的理念。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要展示多么炫目的技巧,也不是要证明某种料理体系更优越。”陈默的目光扫过全场,沉稳有力,“我们想呈现的,是一个当代中国厨房的‘脉搏’——它如何在一呼一吸间,连接着古老的智慧与未来的想象,如何在一餐一饭中,安放着个体的情怀与文化的传承。而这一切,我们将通过最平凡,也最非凡的载体——**一碗面**,来为大家讲述。”
他的开场,没有高深的理论堆砌,而是用故事和画面,将“中国”、“当代”、“厨房”、“传承”、“创新”这些宏大的词汇,拉回到了一个具体、可感、充满人情味的故事里,成功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也为我的演示做好了完美的铺垫。
掌声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在镜头和目光的聚焦下,走到了操作台中央。
“根之章:纯净之源。”我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平静力量。
我开始制作第一碗面——“阳春面”。我展示了我们从国内带来的、来自河套平原特定品种的麦粉,讲述了我们对面粉筋度、蛋白质含量的选择考量。然后,我一边用传统手法和面、醒面、擀面,一边讲解我们如何尝试调整揉面的力度与节奏,让面团更富活力和延展性。接着是熬制最基础的鸡汤底,我强调了火候的“文火慢养”与对时间的尊重。最后,面条入清水煮熟,盛入温过的碗中,浇上清亮的鸡汤,撒上细细的葱花,淋上几滴我们自酿的土酱油和香油。
整个过程,我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设备,动作甚至显得有些“传统”和“缓慢”。但我的专注,对面团状态、火候变化的精准把握,以及那碗最终呈现出的、清澈见底、面条根根爽利、散发着朴素却直指人心香气的“阳春面”,让现场渐渐安静下来。这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修饰、回归食物本源的震撼。
我请工作人员将几小碗分给前排的评审和嘉宾。那位《世界美食年鉴》的主编老安东尼奥,一位银发严谨的老人,仔细品尝后,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说:极其纯粹。麦香是活的。这汤……它在低语。 这个评价,让很多人动容。
“翼之章:风之形。”我继续。第二碗面,我展示了“创新”。我使用了更现代的压面设备,但调整了参数,模拟古法压制中那种独特的口感。汤底不再是单一的鸡汤,而是用低温慢煮技术提取了火腿、干贝、多种菌菇的精华,再通过精密的过滤和冷凝技术,得到了一碗看似清澈如水、实则滋味层次复杂到极致的“复合澄清汤”。浇头则颇具玩味:几片用分子球化技术处理的、内里是微麻微辣藤椒汁的“爆破珍珠”,以及用可食用碳粉制成、形如竹叶的脆片。我将这碗面命名为“山海之间”。
这一次,制作过程中运用了更多科技设备,但我的解释重点,在于如何用这些技术去实现传统中“吊汤”、“提鲜”、“口感对比”的理念,并且赋予它更现代、更国际化的表达形式。当那碗视觉效果惊艳、味道组合新奇却和谐的面端上来时,现场响起了更多的惊叹声。
“根翼合一:心之象。”最后,是我个人最想呈现,也最大胆的一碗——“镜湖雪霁”。这碗面的灵感,来自于素心庵的静修和对“意工”的感悟。我选用了一种特殊的、富含淀粉的薯类淀粉与高筋面粉混合,以极冷的水和面,通过反复的折叠与静置,形成一种极其特殊、煮熟后近乎透明、口感弹滑中带着微妙韧劲的“冰晶面”。汤,则是用阿尔卑斯山的雪水与极其少量的陈年花雕酒、一点盐调制而成,清澈冰冷。没有浇头,只在碗底放置了一小撮用液氮瞬间急冻锁鲜、再研磨成细雪状的新鲜薄荷和柠檬皮屑。
这碗面的制作过程,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我全神贯注,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静气,仿佛在与手中的面团和面前的清水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当成品呈现时——透明的面条在冰澈的“雪水”中若隐若现,碗底的“薄荷雪”和“柠檬雪”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与霜花,整体散发着清冷、空灵、却又生机暗藏的气息——整个展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这已经超越了一碗普通的“面”,它更像一件食物雕塑,一种情感与哲思的物化。
我平静地阐述:“这碗面,没有复杂的滋味,没有惊人的技术。它想表达的,是我们在追寻美食道路上的一种心境——在极致的喧嚣与创新之后,回归内心的澄澈与宁静。是‘根’与‘翼’飞翔之后,落回大地时的那一片‘雪霁’清明。食物,不仅可以果腹、悦目、赏味,也可以观心。”
话音落下,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和持久!许多人的眼中闪烁着激动和思考的光芒。那位研究饮食人类学的艾琳娜女士甚至站起来鼓掌,大声说道:“这不仅仅是烹饪,这是讲故事,是盘子里的哲学!今天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位中国厨师的灵魂!”
陈默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接受着掌声与注目。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骄傲:“你做到了,林薇。你让世界看到了,当代中国厨师的样子。”
专题展示大获成功。随后的问答环节,提问异常踊跃。问题不再局限于技艺,更多是关于文化理解、传统现代化、厨师角色定位等深层话题。我和陈默一一作答,坦诚而自信。
当我们最终结束展示,走下操作台时,立刻被媒体和热情的同行包围。marco挤过来,激动地拥抱我们:“我就知道!你们是天生的明星!不,是思想家!用食物思考的思想家!”
老安东尼奥主编也特意走过来,与我握手,郑重地说:“林主厨,你的‘面’三部曲,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最后那碗‘镜湖’,它让我看到了一种超越地域和文化的美食可能性——直抵内心的表达。期待在未来的《年鉴》上,看到关于你和你的‘中国厨房脉搏’的更详细报道。”
艾琳娜女士则热情地邀请我们参加明天一个关于“饮食文化身份认同”的小型研讨会。
回到后台,我和陈默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疲惫,以及巨大的满足。我们不仅完成了展示,更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文化的沟通与对话。我们让“老林菜馆”的炊烟,飘荡在了阿尔卑斯山脚下,让世界听到了一个来自当代中国厨房的、清晰而有力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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