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云层之上平稳飞行,窗外的阳光刺眼而恒定。我靠着舷窗,手里握着已经微凉的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凹凸的纹路。
瑞士的雪山、峰会的聚光灯、避难所里那口大锅蒸腾的热气——像一卷快速倒带的胶片,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在山田优子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张写着“琥珀”的白色卡片上。
我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陈默。
他睡着了。这很少见。
平板上还亮着屏幕,是清水澈托纪子转交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站在国际舞台的聚光灯下,手里托着那碗“镜湖雪霁”,表情是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沉静。而此刻睡着的陈默,眉头微微舒展,长途飞行的疲惫在他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他的左手还搭在平板边缘,右手却无意识地伸过来,虚虚地环着我的手腕——像怕我消失似的。
这个细节让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我轻轻抽出手,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睡熟。
“到了?”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眼睛却没完全睁开,只是下意识地调整姿势,更贴近我这边。
“还有三个小时。”我看了眼屏幕上的飞行地图,“你可以再睡会儿。”
陈默摇摇头,坐直了些,揉了揉眉心。他的目光落回平板上,手指划到下一张照片——是雪崩那天,我们在临时避难所的厨房里。我正蹲在炉子前看着锅,他在我身后,手里抱着一筐土豆。照片是纪子抓拍的,我们俩谁都没看镜头,却有种奇怪的和谐。
“清水澈这个人,”陈默忽然开口,“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你是说,他妹妹送来‘琥珀’警告的事?”
“不止。”陈默关掉平板,从随身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纪子最后塞给我的。说等她哥觉得时机合适了,会亲自来解释。”
信封很轻。我打开,里面只有一张便签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一行中文小楷:
**“琥珀藏光,须待时间温养。急火反失其韵。——清水澈”**
我反复看了几遍。这不像警告,更像……某种点拨?
“他在暗示什么?”我把纸条递给陈默。
陈默接过去,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琥珀’这个词,在中文里除了是一种树脂化石,还有‘珍藏’‘凝固时光’的意思。”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我熟悉的、那种解谜时的专注光泽,“也许这个组织,并不完全是威胁。”
“可山田优子的态度——”
“山田优子背后的人,和‘琥珀’可能不是一伙的。”陈默把纸条小心地收进自己笔记本的夹层,“纪子特意强调,这张卡片是‘庇护’,不是‘招揽’。而且,她是在Gtc的人接触我们之后,才送来这个的。”
我慢慢消化着他的话。窗外,云海在下方铺展开来,无边无际的白。
“所以你觉得,‘琥珀’可能是在……示警?甚至是在帮我们?”
“至少是在传递信息。”陈默重新靠回座椅,闭上眼睛,“但动机不明。这个世界上的事,很少非黑即白。”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我很少听到的疲惫。我忽然想起雪崩那天,他冒着大雪出去找柴火,回来时肩头都结了冰碴,却第一时间把最干的柴递给我,说:“林薇,火不能断。”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用数据解构一切的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老林菜馆”的灶火,看得比他的理性分析更重要了。
“陈默。”我轻声叫他。
“嗯?”
“回国之后,你想先做什么?”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看我。飞机上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轮廓,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沉,很稳。
“先回青川镇。”他说,“我想吃你爸腌的新酸菜。上次电话里他说,这缸酸菜用了后山的老坛水,味道肯定正。”
我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出来。
“就这?”
“就这。”陈默嘴角也勾了勾,那是个很淡、但真实的笑容,“然后,和你一起把瑞士学到的东西,一点一点做给店里的客人尝尝。不急,慢慢来。”
“Gtc那边呢?还有那些……”我顿了顿,“暗处的人。”
“让他们等着。”陈默的语气平静无波,“我们的战场在厨房,不在谈判桌,更不在暗巷。他们要玩商战,玩阴谋,随他们。我们只要把菜做好,把店守住,把根扎牢。时间久了,该现形的,自然会现形。”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世上所有的风雨,都可以被一碗热汤、一碟小菜化解。
而奇怪的是,我居然信了。
也许是因为,在过去这一年多里,我们确实是这样走过来的——从青川镇那个总被父亲咆哮的小厨房,到省城暗流涌动的餐饮江湖,再到瑞士那个国际舞台。每一次危机,最后都被我们化解在灶火之间、食材之中、味道之内。
飞机轻微颠簸了一下,空乘开始提示即将进入下降阶段。
我看向窗外,云层渐渐稀薄,下方开始出现熟悉的、连绵的绿色山峦和蜿蜒的河流。那是中国的土地,是江南的水网,再往东飞,就是青川镇的方向。
陈默的手又伸过来,这次不是虚环,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有薄茧,是最近半年在后厨拿刀、颠勺磨出来的。
“林薇。”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
“嗯?”
“回家后,我们把后院那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吧。”
“做什么?”
“做一个小型研发厨房。”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不对外,就我们自己用。试试把瑞士见到的、还有《林氏食珍》里那些没敢碰的古法,一点点做出来。失败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自己吃。”
我心头一热。
这大概是陈默式的浪漫了——不是鲜花钻石,而是一间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可以自由尝试和失败的厨房。
“好。”我反握住他的手,“不过得先问我爸。后院是他的地盘。”
陈默笑了,这次笑得很明显,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漾开:“放心,我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最近迷上了我给他找的那本《民国川菜谱》,我可以拿这个当交换。”
飞机开始下降,耳膜感受到压力。窗外的景物越来越清晰:田野、公路、星罗棋布的村庄,然后是城市边缘的工业园区。
我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忽然觉得,在瑞士经历的一切——赞誉、危机、雪崩、谜团——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只有此刻手中的温度,和陈默那句“先回青川镇”,才是实实在在的。
空乘开始广播落地前的注意事项。陈默松开了我的手,坐直身体,开始收拾随身物品。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和平常一样。
但我看见,在把平板收进包里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张我们在避难所厨房的照片。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回家。”
我点点头,系好安全带。
飞机轮子触地的震动传来,一阵熟悉的、属于故土的空气,似乎已经穿透了机舱的层层屏障,扑面而来。
青川镇的炊烟,省城店里的灶火,父亲腌酸菜的陶缸,母亲晒在院里的干豆角,苏琪咋咋呼呼的笑声,阿强沉默切菜的身影——所有这些画面,在这一刻涌进脑海,无比清晰。
我把额头轻轻抵在舷窗上,闭上眼睛。
是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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