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子在跑道上滑行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机舱里响起熟悉的提示音,夹杂着乘客们解安全带的咔哒声、起身取行李的窸窣声。我透过舷窗看着廊桥缓缓对接,心里那块悬了十几天的石头,终于沉沉落下。
回家了啊。
陈默已经站起身,从头顶行李架取下我们的随身包。他动作利落,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这趟行程,精神上的消耗远比体力更大。
“苏琪说她在出口等。”陈默把包递给我,声音平静,“省城店这几天赵哥和火哥盯着,没什么大事。”
我点点头,跟着人流往外走。通道里空调开得足,但我还是觉得闷,直到推开最后那扇玻璃门,湿热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
“薇姐!陈老师!”
苏琪的声音像一记响亮的锣,劈开机场嘈杂的人声。
她站在接机人群的最前面,一头重新染回的火红色短发在灯光下扎眼得要命,身上穿着印有“老林菜馆”LoGo的黑色t恤,外面随意套了件牛仔夹克。看见我们,她眼睛一亮,几乎是跳着挥手的。
但等我走近,才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
“琪琪,”我把包往地上一放,伸手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哪有!”苏琪拍开我的手,却顺势抱了我一下,力道大得我踉跄半步,“我想死你了薇姐!瑞士好不好玩?雪山是不是特壮观?哎陈老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薇姐虐待你了?”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一边说一边接过陈默手里的一个小行李箱,另一只手已经挽住了我的胳膊,拖着我们就往外走。
陈默跟在她身后,难得没反驳,只是淡淡地:“店里出什么事了。”
不是疑问句。
苏琪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能有什么事啊!就是你们不在,忙了点呗。走走走,车在停车场,我开赵哥的车来的,他新换的那辆SUV,空间大——”
“苏琪。”我停住脚步。
她回过头,脸上的笑容还在,但眼里那点强撑的神色瞒不过我。
机场的灯光白得刺眼,人来人往的喧嚣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嘈杂的泡泡。苏琪看着我,又看看陈默,终于肩膀一垮,叹了口气。
“上车说。”她压低声音,“这儿不方便。”
停车场里,赵哥那辆黑色SUV安静地停着。苏琪拉开车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卤料和香辛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后座上居然放着几个保温箱。
“给。”苏琪钻进驾驶座,头也不回地往后递过来两个饭盒,“你们飞机上肯定没吃好。火哥早上特意做的,麻婆豆腐,回锅肉,还有我卤的鸡爪。”
我接过还温热的饭盒,塑料盖子一揭开,麻辣鲜香的气味瞬间充盈了车厢。陈默已经掰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回锅肉送进嘴里,咀嚼得很慢。
“肉煸得不够干,”他咽下去,客观评价,“但豆瓣酱用对了,是郫县老厂的那批。”
苏琪从后视镜里瞪他:“有的吃就不错了!火哥这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能抽空做这两个菜已经是给我天大面子了。”
车驶出停车场,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夜景,霓虹灯在高架两侧流淌成光河。我吃了一口麻婆豆腐,麻辣滚烫,豆腐嫩得几乎入口即化,花椒的麻意从舌尖一路蹿到头皮。
是家的味道。
“说吧。”我咽下豆腐,看向驾驶座,“我们不在这些天,到底怎么了?”
苏琪握着方向盘,沉默了几秒。高速路灯的光一道道掠过她的侧脸,明暗交替。
“你们走的第三天,‘川味坊’推出了新套餐。”她声音平静了些,不再有刚才刻意的活泼,“主打‘传统川菜复原’,价格压得比我们低两成。菜单上……有改良版的‘江湖一锅鲜’,还有‘忆奶奶卤味’的仿版。”
我筷子一顿。
陈默抬起头:“模仿到什么程度?”
“形似神不似。”苏琪撇撇嘴,“卤味的香料配比不对,辣度够了但香味单薄。‘一锅鲜’更离谱,用了大量味精和辣油,乍一吃刺激,但回味发苦。懂行的一吃就知道差别。”
“但客人不一定都懂行。”陈默说。
“是啊。”苏琪打了转向灯,车子拐上通往市区的立交桥,“所以那几天,我们午市的上座率跌了三成。赵哥急得嘴角起泡,火哥在后厨差点把炒勺摔了。阿强倒是一句话没说,就是切菜的时候,刀声比平时响了一倍。”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火哥脾气爆,赵哥性子急,阿强越是沉默就越是憋着火。苏琪要稳住前厅,还要盯着后厨,还得应付那些被低价吸引走的熟客……
“你怎么处理的?”我问。
苏琪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我熟悉的、属于她的狡黠和韧劲。
“我让赵哥印了一批小卡片。”她说,“上面就一句话:‘真金不怕火炼,真味不怕细尝。如果您在任何地方吃到与我们相似的菜品,欢迎回来对比,第一份免单。’”
我愣住。
陈默却低低笑了一声:“激将法。”
“管用就行。”苏琪耸耸肩,“卡片发出去三天,回来了二十几个客人。大部分都是吃了一口‘川味坊’的仿版,觉得不对劲,又回来的。赵哥按我说的,真给他们免了单——但只免第一份菜的钱。结果呢,这些人不好意思,点的比平时还多,还主动在网上帮我们说话。”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还有几个熟客,王奶奶、李叔他们,压根就没走。王奶奶还说,‘吃了这么多年老林家的菜,舌头早被养刁了,别的馆子糊弄不了我’。”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我手里的饭盒还温着,麻婆豆腐的热气袅袅上升,在车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
“辛苦了。”我说。
苏琪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眼圈有点红,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咧嘴笑了:“辛苦啥!你们不在,我可算过了一把‘当家做主’的瘾。就是……”她声音低下去,“就是晚上打烊之后,后厨空荡荡的,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伸手,越过座椅靠背,揉了揉她的红发。
“我们回来了。”
“嗯!”苏琪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对了,还有件事。你们在瑞士的时候,有个女的来店里找过陈老师。”
陈默抬起眼:“谁?”
“她说她姓李,叫李丽莎。”苏琪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穿得挺讲究,说话……嗯,有点盛气凌人的。问陈老师在不在,我说你们出国了。她就在店里坐了会儿,点了几个菜,每样只尝一口,然后说——”
苏琪模仿着那种拿腔拿调的语气:“‘环境尚可,味道……也就家常水准吧。真不明白陈默怎么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我感觉到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怎么回的?”陈默问,声音很平。
苏琪嘿嘿一笑:“我跟她说,‘这位女士,我们店做的就是家常味。您要是想吃满汉全席,出门右转有家大酒楼,招牌够大,应该合您胃口。’”
我忍不住笑出声。
陈默的嘴角也弯了弯,但眼里没什么笑意:“她没再说什么?”
“说了。”苏琪的笑容收敛了些,“临走前,她留了张名片,说等陈老师回来,务必联系她。说什么……‘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关于你们在瑞士遇到的麻烦’。”
车厢里的气氛骤然一沉。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苏琪的表情——她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麻烦?”她问,目光在我和陈默之间逡巡,“你们在瑞士……出事了?”
我和陈默对视一眼。飞机上商量的那些话——先回青川镇,慢慢来,不急——在现实面前,显得有点苍白。
“遇到些小状况。”我最终说,“回去细说。”
苏琪点点头,没再追问。但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些,骨节微微发白。
车子驶下高架,拐进熟悉的街区。深夜的街道安静许多,两侧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便利店和几家烧烤摊还亮着灯。再往前开,就能看到“老林菜馆”那块暖黄色的招牌,在夜色里静静地亮着。
店门口还停着几辆电动车——是员工的车。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没走?
苏琪把车停稳,还没熄火,店门就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的光倾泻而出,映出门口几个熟悉的身影。
赵哥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抹布;火哥光着膀子,肩膀上搭着毛巾;阿强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拎着垃圾袋。还有小美和其他几个服务员,都挤在门口。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们下车。
然后,赵哥第一个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粗声粗气地:“回来了?”
“嗯,回来了。”
火哥上下打量了陈默一圈,哼了一声:“瘦了。外国东西吃不惯吧?等着,我给你们下碗面。”
阿强沉默地走过来,接过陈默的另一件行李,冲我微微点了点头。
小美和其他几个小姑娘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瑞士好不好玩、雪山冷不冷、有没有吃到好吃的巧克力。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听着这些嘈杂的、鲜活的声音,忽然觉得鼻腔发酸。
陈默走到我身边,很轻地碰了碰我的手背。
“先进去吧。”他说,“面要趁热吃。”
店里还保留着打烊后的整洁,但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留的香气,混合着洗洁精淡淡的味道。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已经摆了几碟小菜:泡萝卜、凉拌黄瓜、油炸花生米。
火哥真的进了后厨,很快传来烧水、切菜、热油的声音。
苏琪拉着我坐下,赵哥给我们倒了两杯温水。阿强把垃圾袋放到门外,回来时手里多了两瓶啤酒。
“欢迎回来。”赵哥举起水杯,语气郑重得像在说什么誓言。
我们碰了杯。温水入喉,一路暖到胃里。
后厨的门帘掀开,火哥端着两个大海碗走出来。清汤面,撒了葱花,各卧着一个饱满的荷包蛋。
“赶紧吃。”他把碗放在我们面前,转身又回厨房,“锅里还炖着骨头汤,明天早市用。”
我和陈默拿起筷子。面条是手擀的,筋道;汤是白天吊的高汤,清亮鲜醇;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蛋黄还是溏心的。
我低头吃了一口,又一口。
这碗面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没有瑞士峰会上的精致摆盘,没有“镜湖雪霁”的意境构思。它就是一碗最朴素的、深夜归家时该吃的面。
但好吃得我想哭。
陈默吃得很快,但很安静。吃完后,他放下筷子,看着碗底剩的一点汤,忽然开口:
“明天开始,后厨排班调整一下。苏琪,你把‘川味坊’的菜单和分析整理一份给我。赵哥,联系一下老供应商,确认下个月的原料订单。火哥,新套餐的研发加快进度,下周末试推。”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是惯常的冷静条理,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苏琪眼睛一亮:“陈老师,你有办法了?”
“办法一直都有。”陈默抬头,看向店里每个人,“只是需要我们一起做。”
阿强点了点头。赵哥搓着手,咧嘴笑了。火哥从厨房探出头,吼了一嗓子:“早该这么干了!”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间在深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小店,忽然觉得,什么Gtc,什么“琥珀”,什么山田优子,都不重要了。
我们的根在这里,在这碗热汤面里,在这些人的眼睛里。
陈默转头看我,轻声问:“后院那间屋子,明天开始收拾?”
我笑了:“好。”
窗外的夜色正浓,但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早市的菜车会来,新鲜的食材会送进后厨,灶火会重新点燃,第一缕炊烟会袅袅升起。
而我们会在这里,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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