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鸡的第三次试验宣告失败时,研发厨房里的空气像凝住的猪油。
三只鸡悬挂在风干棚里,表皮色泽勉强过关,但一刀切开——要么肉质偏柴,要么酒酿的发酵风味未能与鸡肉的鲜甜完美融合,留下一丝不协调的酸感,要么就是干燥不均。
苏琪对着工作台上三份“残次品”,托着下巴,一脸挫败:“科学数据都对啊……湿度、温度、空气流通……周屿的模型说理论上能成。”
“理论和实践之间,差了一百个火哥的手感。”陈默在平板上记录着数据,语气平静,但敲击屏幕的力度比平时重了些,“古法依赖的变量太多,很多是数据模型无法量化的‘经验值’。”
我捏了捏眉心,连续几天的试验和营业连轴转,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面对这些不尽人意的“成果”,那股不服输的劲头里,也掺进了一丝烦躁。
“先把能用的部分剔下来,晚上员工餐加个‘试验鸡丝凉面’。”我挥挥手,试图驱散低气压,“明天再调整配方和风干位置。”
大家默默开始处理“后事”。火哥把还能入口的鸡胸肉撕成细丝,阿强准备配菜,苏琪去调一个麻辣中带点甜酸口的凉面汁——试图用重口味拯救不那么完美的鸡丝。
就在这略显微妙而沉闷的气氛中,前厅隐约传来赵哥拔高的、带着惊讶和不确定的询问声:“……二位找谁?吃饭吗?现在还没到……”
紧接着,一个我无比熟悉、但此刻出现在这里显得极不真实的中年女声,穿透门帘,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雀跃:“我们找林薇,我是她妈!哎哟,这就是我闺女开的店啊?真气派!”
我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不锈钢台面上。
火哥撕鸡丝的动作僵住。苏琪举着调料勺,眼睛瞪得溜圆。阿强切黄瓜丝的节奏乱了半拍。陈默从数据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讶异。
时间凝固了两秒。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出研发厨房,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咚咚响。穿过走廊,猛地掀开通往前厅的门帘——
我的爸妈,正站在“老林菜馆”明亮的前厅中央。
我爸还是那身深蓝色的旧夹克,洗得发白,背站得笔直,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一看就用了很多年的旅行包。母亲穿着一件新的外套,头发烫过,梳得整整齐齐,脚边放着两个沉甸甸的竹编篮子。两人脸上带着长途汽车颠簸后的倦色,但眼睛亮得惊人,正新奇又骄傲地打量着店内的一切。赵哥站在他们面前,有点手足无措,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家长到访”搞得有点懵。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也给他们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爸?妈?”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又惊又喜,还有点难以置信的慌乱,“你们……你们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母亲看见我,眼圈立刻就红了,但嘴角却高高扬起:“死丫头!还说呢!过年到现在,八个月了!电话里应得好听,人影不见一个!我和你爸再不来,你怕不是要在这省城扎根,忘了青川镇的门朝哪边开了?”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上看下看,眉头立刻皱起,“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脸都尖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探照灯,又沉又稳,从我的脸扫到身上沾着面粉和不明酱汁的厨师服,再到我光着没戴手套的手,上面有新添的刀伤和烫伤红印,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的短促气音。然后,他的视线开始以厨师长的本能,锐利地扫视店内的装潢、桌椅的摆放、地面的清洁程度、乃至墙上菜单的字号大小。
这时,陈默和苏琪也从后面出来了。
“林叔!阿姨!”苏琪反应最快,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飞扑过去,亲热地挽住我母亲的胳膊,“哎呀我想死你们了!青川镇最近怎么样?后山的竹笋冒尖了没?”
母亲被苏琪的热情感染,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她的手:“冒了冒了!你张婶还说呢,今年笋子长得特别好,可惜琪琪吃不着喽!”
陈默走到父亲面前,神色镇定,微微颔首:“林叔,阿姨,路上辛苦了。” 他的态度恭敬而不卑怯,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视线。
父亲盯着陈默看了两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又飘向了通往后厨的走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闻到了从研发厨房飘出来的、复杂的试验品味道和隐约的……失败气息?
赵哥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招呼:“原来是林老板的父母!哎呀您二位快请坐!小美,快泡茶!最好的龙井!” 他一边张罗,一边偷偷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老板,这什么情况?我该怎么接待?
前厅里其他几个服务员,小美、小芳她们,都好奇又拘谨地站在一旁,偷偷打量着这对突如其来的“老板的爹妈”。
母亲被赵哥引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嘴上客气着:“别麻烦,别麻烦,我们就是来看看薇薇,看看店……” 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周围,满是自豪。
老爸却没那么容易坐下。他放下旅行包,背着手,开始在店里踱步。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扎实。他走到明档厨房外,隔着玻璃往里看。正在里面准备晚市食材的火哥,感受到那穿透玻璃的注视,手里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这灶台,火路怎么走的?”父亲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火哥在里面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是在问他。赵哥赶紧小声提醒:“火哥,林叔问你话呢。”
火哥这才反应过来,隔着玻璃,有点紧张地回答:“啊?哦!是……是环形火路,中间猛火,周边文火,设计图纸是……是陈默找人弄的。”
“抽风呢?够力吗?爆炒的时候油烟往哪儿跑?”父亲的问题很直接,全是关键点。
“够力!特够!油烟基本不过人脸,直接抽走!”火哥忙不迭回答,还下意识地指了指头顶的强力抽油烟机。
父亲点点头,没再多问,但眉头依然微微蹙着,目光再次飘向走廊深处——那里,失败的试验品和研发厨房的气息,像是一种无声的召唤,或者说,挑衅。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研发厨房和那几只失败的风干鸡……简直像是等着被审判的证据。
陈默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上前一步,平静地对父母说:“林叔,阿姨,你们一路劳累,我先送你们去住处安顿下来,休息一下。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附近,很方便。”
母亲连忙摆手:“哎呀小陈,不用这么破费,我们随便找个地方……”
“不麻烦,都安排好了。”陈默语气温和但坚定,同时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立刻会意,赶紧帮母亲提起一个竹篮——好家伙,真沉!一股混合着腊肉、酸菜、豆瓣酱和干制山货的浓郁家乡味道,瞬间从篮子里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店里原有的“高级餐馆”气息,多了几分踏实的烟火气。
“妈,您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多重啊!”我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都是你爱吃的!家里今年的新腊肠,我腌的酸豆角,你爸晒的萝卜干,还有你王婶非要塞给你的干蘑菇……”母亲如数家珍,满脸都是“总算能给孩子带点好东西”的满足。
父亲终于收回了巡视的目光,提起自己的旅行包,对陈默说:“走吧,去看看。”
去公寓的路上,母亲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问个不停。父亲和陈默走在后面,我隐约听到父亲在低声询问:“……店租多少?流水怎么样?淡旺季明显吗?” 陈默回答得简洁清晰,数据准确。
短租公寓干净明亮,设施齐全。母亲对这“酒店似的”环境啧啧称奇,又有点不安:“这得花不少钱吧?”父亲则对智能门锁研究了一番,最终评价:“花哨。”
安顿下行李,父母坚持要立刻回店里,“看看薇薇平时怎么干活”。我知道,这“看看”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回到店里时,晚市准备工作已经如火如荼。父母没有打扰,就坐在前厅那个角落。母亲喝着茶,温柔地看着店里的一切;父亲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服务员走动的节奏、后厨隐约传来的切配声、第一批进门客人的反应……
我能感觉到,整个店的气场都变了。后厨里,火哥切菜的声音比平时更规整有力;阿强处理食材的动作快而精准;连苏琪传菜时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前厅,赵哥前所未有地挺直了腰板,小美她们的笑容都标准了几分。一种无形的、来自“祖师爷”审视的压力,弥漫在空气里。
晚市在一种微妙的、紧绷又兴奋的氛围中进行,竟出乎意料地顺利高效。客人们似乎也感受到店里不同寻常的“认真”气场,交谈都自觉压低了声音。
打烊后,员工餐时间。母亲带来的家乡菜被隆重地端上桌:腊肉炒酸豆角、萝卜干炒鸡蛋、干蘑菇炖鸡汤……简单的家常菜,却有着机器和标准化流程无法复制的“锅气”和“家味”。就连一向吃饭最快最沉默的阿强,都明显放慢了速度,细细咀嚼。
饭桌上,母亲成了绝对的主角,问东问西,关心每个人。苏琪最会哄长辈开心,逗得母亲笑声不断。父亲话依然不多,但听得很认真。当苏琪忍不住说起我们最近的“宏伟试验”和遇到的挫折时,父亲夹菜的动作停了一下。
“在试老法子?”他抬眼看向我,目光平静,却有种穿透力。
“……嗯,试‘酒酿风干鸡’。太爷爷笔记里提过,没详细步骤。我们自己琢磨着试,还没成功。”我老实回答,心里有点打鼓。
父亲“哦”了一声,没多问,继续吃饭。
但我看见,他咀嚼的速度变慢了,眼神望着桌上的某道菜,焦点却似乎不在那里。
饭后,父母说要回公寓休息。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薇薇,你跟小陈……现在处得挺好?他瞧着是靠谱孩子,就是话少了点。”
我脸一热:“妈,我们挺好的。”
母亲眼神里写着“我懂”,拍拍我的手,“你爸那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他对小陈……没挑刺就是认可了。”
回到公寓楼下,老爸在进门前,忽然回头,对陈默说:“明天早上,我去店里看看。”
他没说看什么,但我们都知道。
回到我那间冷冷清清的小公寓,疲惫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爸妈突然降临的惊喜、压力、温暖,还有那悬而未决的风干鸡难题,交织在一起。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默的消息:“你爸刚才问我,失败的鸡,还有样品吗。”
我心头一跳:“你怎么说?”
“我说有,在研发厨房冷柜,留了最典型的那只。他说,明天早上,他去看看。”
窗外,省城的夜色喧嚣而迷离。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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