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厨房正式启用的那天,选在了周一,我们特意歇业一天。
没有剪彩,没有仪式,只是在前一天的员工餐后,陈默平静地宣布:“明天研发厨房试用,想来的可以来,算加班费。”
结果第二天上午九点,推开后院那扇崭新的白色门板时,里面已经站满了人。
火哥抱着胳膊,挑剔地打量着崭新的不锈钢灶台和抽油烟机;赵哥拿着个小本本,正在核算墙上新装的嵌入式置物架能放多少东西;小美和另外两个服务员姑娘挤在门口,好奇地张望;连平时休息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强,也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扫过工作台面和各类工具。
苏琪是最兴奋的那个。她早就换上了自己那件印着“萤火厨房”(她以前个人工作室名字)的旧围裙,头发用一根筷子胡乱盘起,正在逐一检查新到的设备:小型烤箱、真空封装机、电磁炉、破壁机……每一样都让她眼睛放光。
“周教授赞助的恒温水浴锅下午到!”她兴奋地向我汇报,“他说做低温慢煮的肉类和精准控温的酱汁特别有用!”
陈默正在调试墙上的电子温湿度计和定时器,闻言头也不抬:“记得把收据给赵哥入账,人情归人情,账目要清楚。”
“知道啦!”苏琪吐吐舌头。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间从破败杂物间变身而来的明亮空间。白色的墙面,灰色的防滑地砖,充足的自然光从新换的大窗户涌入。工作台宽大,工具齐全,预留了足够的插座和接口。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涂料和胶水味,但更多的是崭新金属和木材的气息。
这是我们的新“战场”,一个可以自由试错、不用担心影响营业的地方。
“第一道菜,试什么?”陈默调试完毕,走过来问。
所有目光都投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酒酿风干鸡’。《林氏食珍》上卷里有简略记载,太爷爷的笔记里提过一嘴,但没详细步骤。我综合了几个老菜谱,自己推了个方子。”
“听起来就容易翻车。”火哥毫不客气地评价。
“所以才在这儿试。”我回敬道,“失败了,就当今天员工餐加个‘试验品’。”
火哥哼了一声,但没再说什么,反而主动走过来:“鸡呢?怎么处理?”
准备工作开始了。我选了三只大小相近的本地三黄鸡,已经提前一天让鸡贩处理干净。火哥主刀,负责给鸡开背、定型、用竹签在皮肉厚处扎孔以便入味,动作干净利落。阿强默默准备好需要用的厨具和容器。
苏琪则负责调配腌料。这是最关键也最不确定的一步。古法记载用大量酒酿(醪糟)作为基础,辅以十几种香料研磨的细粉,少量盐和糖,还要加入一种特殊的“引子”——记载模糊,我推测可能是某种老面酵头或者陈年酒曲的提取物。
“酒酿我用的是王奶奶家自酿的,三年陈,甜度适中酒香浓。”苏琪一边称量一边说,“香料粉按你给的配比磨好了,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周屿说,从风味化学角度看,是不是缺一点能提升‘鲜味持久度’的成份?比如某种海藻提取物?”
“先按古法来。”我坚持,“试过基础的,再考虑‘科学改良’。”
陈默没参与具体操作,他拿着平板电脑,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开始记录我们的操作流程、用料配比和时间节点。他说这叫“建立试验档案”。
腌制过程需要时间。我们把处理好的鸡浸泡在浓稠的酒酿香料糊中,反复按摩,确保每一寸皮肉都裹满腌料,然后放入大陶缸,用重石压住,封上油纸。
“要腌至少十二小时,最好二十四小时。”我看着封好的缸,“然后是风干。不能暴晒,要阴干通风,最好有微微的穿堂风。温度湿度都有要求……”
“所以下一步是搭个风干架?”苏琪环顾崭新的厨房,“在这儿?”
“当然不是。”我指了指后院另一侧,“刘师傅帮我们在那边檐下搭了个简易的防尘防虫风干棚,用的老法子,竹篾编的,透气性好。”
等待腌制的时间,大家也没闲着。苏琪迫不及待地开始试验周屿带来的云南野生菌。她用鸡枞菌熬了一小锅极鲜的素高汤,用干巴菌和一点点火腿末炒了碟“赛肉丝”,香气霸道得连前厅都能闻到。
火哥看不惯她“糟蹋好东西”,抢过炒勺,用那锅素高汤吊了个简单的“开水白菜”——当然,白菜用的是最普通的小白菜芯,但汤色清澈见底,味道却鲜得让人眉毛掉下来。
“火哥,你这手艺不开店真可惜。”苏琪吃得眼睛眯起。
“开店?伺候你们这帮嘴刁的还不够?”火哥没好气,但嘴角是翘着的。
阿强用新厨房的锋利厨刀,表演了一场“豆腐雕花”的绝活。巴掌大的嫩豆腐,在他手中如同柔软的玉石,刻刀轻旋,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缓缓绽放,花瓣薄如蝉翼,放入清水中微微荡漾。看得小美她们连连惊呼,拿出手机拍照。
陈默也放下平板,用新设备尝试了一道他研究了很久的“数据化糖醋排骨”。精确到克的调料配比,分阶段控制的油温和时间,用温度探针监测肉芯温度……最终成品色泽红亮,酸甜比例均衡,肉质酥软脱骨。
“好吃!”苏琪塞了满嘴,含糊地评价,“但少了点……锅气?就是那种猛火快炒带来的焦香和镬气。”
陈默推了推眼镜,认真记录下“需提升美拉德反应强度”的笔记。
气氛轻松愉快,大家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学厨的时候,对每一样新工具、新食材、新想法都充满好奇和尝试的欲望。小小的研发厨房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讨论声、笑声,还有偶尔的争论。
下午,周屿果然来了,还带着他承诺的恒温水浴锅,以及一个看起来更精密的便携式“电子鼻”设备——据他说可以分析食物挥发性香气成分。
他的出现,让厨房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琪立刻丢下手里正在处理的菌子,跑过去帮他搬设备,叽叽喳喳地介绍今天试了哪些东西。周屿耐心听着,偶尔插话问几个技术细节,眼睛在镜片后闪着专注的光。
阿强默默地把苏琪丢下的菌子收拾好,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码放整齐。然后他走到风干棚那边,去检查鸡的腌制情况了。
火哥用胳膊肘碰碰我,压低声音:“看,我就说吧。”
我瞪他,示意他别乱说话。
周屿的到来带来了新的“试验项目”。他提议用电子鼻分析不同产地花椒的香气图谱,建立风味数据库,以便未来精确复现或调整麻辣味型。苏琪举双手赞成,两人立刻投入工作,一个操作仪器,一个记录数据,配合默契。
陈默对此很感兴趣,也加入讨论。三个“技术流”凑在一起,谈论着“烯烃类化合物”、“萜类香气”、“感官阈值”之类我听不太懂但感觉很厉害的名词。
我和火哥、赵哥面相觑。
“得,咱们成了‘传统手艺派’了。”火哥摇头。
“我觉得挺好。”赵哥笑眯眯,“他们搞他们的科学,咱们做咱们的味道。最后好吃的,就是好菜。”
话虽如此,但当周屿用电子鼻分析出火哥那锅“开水白菜”的汤里,除了菌菇和火腿的鲜味物质,还有一种微量的、可能来自煸炒猪油时产生的“坚果酮类物质”,并推测这就是汤底香气层次丰富的“灵魂”时,火哥虽然嘴上说着“花里胡哨”,但耳朵明显竖起来了。
傍晚,腌制时间到了。我们把三只鸡从缸里取出,浓稠的酒酿腌料已经深深沁入皮肉,鸡身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琥珀色,散发着复杂而醇厚的酒香、发酵香和香料气息。
用棉绳将鸡捆扎成型,挂进风干棚。接下来,就是等待时间和空气的魔法了。
“按古法,春秋季节,这样的天气,大概需要三到五天。”我估算着,“每天要观察变化,调整位置。”
“我可以设定温湿度记录仪,定时拍照记录变化过程。”周屿立刻提出方案。
“好。”我点头。
第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聚在前厅,吃着今天各种试验的“副产品”——鲜掉眉毛的菌菇汤、火哥的“科学版”糖醋排骨、阿强的凉拌雕花豆腐,苏琪用咖啡豆试验腌制的几片鸡胸肉……
“今天这班加的,值。”赵哥啃着排骨,满足地说“想得美。”火哥哼道。
众人都笑了。
苏琪挨着周屿坐,两人还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数据。阿强坐在稍远一点的桌子旁,安静地吃饭,偶尔抬眼看看那边,又迅速垂下。
陈默坐到我身边,把平板递给我看。上面是今天所有试验的详细记录,图文并茂,甚至包括了几次小失败的“事故分析”。
“效率很高。”他评价,“有了这个空间和记录,以后的研发会系统很多。”
“嗯。”我看着屏幕上阿强雕刻的那朵豆腐牡丹特写,忍不住微笑,“感觉……大家都很开心。”
“因为做的是喜欢的事,而且没有业绩压力。”陈默一针见血。
是啊。在这里,我们可以暂时忘掉“川味坊”的模仿、Gtc的潜在威胁、“琥珀”的迷雾。只需要专注于手中的食材,思考如何把它变成美味的食物。
这就够了。
离开时,苏琪自告奋勇要留下来“值第一班”,说是要观察风干鸡的初期变化,顺便整理周屿带来的数据。周屿说实验室还有工作,先走了,但把电子鼻留给了她。
阿强默默地去检查了后厨的水电煤气,确认安全,又去后院把风干棚的门帘仔细掩好,然后才离开。
我和陈默最后锁门。
夜色中,“老林菜馆”的招牌静静亮着。后院,那扇新装的窗户里,透出苏琪忙碌的身影和新厨房温暖的灯光。
“你说,”我忽然问陈默,“那几只鸡,最后能成功吗?”
“不知道。”陈默回答得很诚实,“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过程已经很有价值了。”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带着一点点新设备包装盒的纸箱味道。
“回家?”
“嗯,回家。”
我们并肩走入城市的夜色。身后,是我们一点点搭建起来的新天地,和那些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的关系与味道。
前方,是平凡而温暖的日常,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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