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山的夜,黑得跟泼了墨似的。
不是寻常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是连月光星光都被什么东西吞了去,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树影幢幢,像一个个蹲着的鬼,风过时发出呜呜的响,不像是吹叶子,倒像是谁在哭。
白辰一行七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走。邓陵子打头,手里托着个巴掌大的铜盘,盘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正中悬着一根银针,针尖微微发着青光——这是墨家的“指冥盘”,能辨阴阳二气,避凶趋吉。
“怪了。”邓陵子忽然停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山里的气……不对劲。”
月司也察觉到异常。他虽摘了面具,但一双眼睛在暗夜里泛着淡淡的银光,那是阴阳家的“望气术”催到极致的征兆。此刻他盯着前方某处,声音发紧:“不是阴气,也不是煞气……是‘死气’里掺着一缕‘活气’。”
这话拗口,但众人都听懂了。死气好理解,这年头死人多的地方都有。可死气里怎么会有活气?还这么……新鲜?
白辰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手指在泥地里轻轻一按。再抬起时,指尖沾了点暗红色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
“血。”他说,“不超过三个时辰。”
白无双心里咯噔一下。三个时辰,正好是他们从山脚上来的时间。
“有人先我们一步进山了?”墨家一个年轻弟子问,声音有些发颤。他叫墨七,是邓陵子的亲传,今年才十九。
邓陵子摇头:“指冥盘没反应。若是活人,盘上该显红光。”他顿了顿,“除非……不是‘完整’的活人。”
这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不是完整的活人,那是什么?
白辰起身,在袍角擦了擦手:“继续走。小心脚下。”
队伍重新移动,但气氛更凝重了。每个人都握紧了兵器,连呼吸都放轻了。白无双走在白辰身后,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短剑冰凉,可掌心却在出汗。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前方忽然开阔。是一片林间空地,不大,约莫半亩见方。空地上没有树,只有齐膝深的枯草,草叶在夜风里瑟瑟地抖。
空地中央,跪着个人。
是个男人,看背影三四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齐国军服,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一动不动。
“喂!”墨七喊了一声。
那人没反应。
邓陵子抬手示意别出声,自己慢慢靠过去。离着还有七八步时,他看清了——那人的肩膀在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
“这位兄弟?”邓陵子又喊。
那人还是不动。
邓陵子一咬牙,走到他身侧,低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白辰也走了过去。
跪着的男人确实在呼吸,很慢,很轻,胸口一起一伏。可他的脸……已经烂了半边。不是腐烂,是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掉的,露出森森白骨,白骨的缝隙里还挂着碎肉。剩下的半边脸完好无损,甚至还能看出原本的相貌——浓眉,方脸,是个憨厚长相。
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那完好的半边脸上,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月光,清澈得像个孩子。他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可没声音。
白辰蹲下身,凑近去听。
“……家……回家……”极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娘……等……我回……”
白辰沉默片刻,伸手按在男人额头上。男人身体一震,眼中的光渐渐散了,最后头一歪,没了气息。
到死,他都保持着跪姿。
“是东郡逃出来的兵。”月司检查了军服上的标记,“魏武卒,应该是魏国边军。看伤口……不是刀剑,是咬的。”
“魔染者咬的?”墨七声音发颤。
月司摇头:“魔染者咬过的人,十二个时辰内必变。他这伤至少三天了,还能保持一丝神智……”他看向白辰,“白先生,您刚才?”
“送他一程。”白辰起身,“他的魂魄被魔气锁在躯壳里,想死都死不了。我帮他解脱了。”
众人都沉默了。想死都死不了,这是多大的折磨?
白辰走到空地边缘,俯身拨开枯草。草根处,泥土是暗红色的,像被血浸透了一样。他扒开表层,往下挖了半尺,指尖碰到个硬物。
取出来,是一块巴掌大的甲片,青铜质地,边缘已经锈蚀,但正中刻着的篆字还清晰可辨——“魏”。
“这里死过很多人。”白辰说,“至少一个营。”
邓陵子也发现了其他痕迹:折断的矛杆,破碎的盾牌,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短剑。都是魏国制式兵器。
“魏军在这里打过仗?”墨七问。
“不是打仗。”月司脸色难看,“是……被屠杀。”
他指着一处地面。那里泥土翻卷,像被什么东西犁过一样,留下三道平行的深沟,每道沟都有半尺宽,一丈多长。
“爪痕。”月司说,“至少是头三丈长的凶兽。”
白无双看着那些爪痕,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是害怕,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痕迹?
他还没想明白,白辰忽然抬头:“来了。”
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林中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草叶上快速爬行。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结阵!”邓陵子厉喝。
墨家四人迅速背靠背站成四方阵,各自从木箱中取出机关弩。月司和那个阴阳家弟子——他叫明尘,才二十出头——一左一右护住白辰和白无双。
第一只东西从林子里蹿出来时,白无双差点吐出来。
那是条……狗?或许曾经是。现在它浑身没毛,皮肤是暗红色的,布满溃烂的疮口,尾巴只剩半截,露着白骨。它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嘴里滴着黑色的涎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
不只一条。
第二只,第三只……十几只这样的“狗”从林子里钻出来,围成了一圈。它们不叫,只是死死盯着众人,爪子刨着地面,泥土翻飞。
“是村里的看家狗。”邓陵子声音发苦,“被魔气侵蚀,异化了。”
“能打吗?”墨七问,手里的机关弩在抖。
“打头。”月司说,“其他地方打不死。”
他话音未落,一条狗猛地扑了上来。速度极快,像道红影。邓陵子抬手就是一弩,三支短箭呈品字形射出,正中狗头。那狗哀嚎一声,落地抽搐几下,不动了。
但这一下像捅了马蜂窝,其他狗同时扑上。
战斗瞬间爆发。
墨家机关弩连发,箭矢破空声不绝。月司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身前浮现出淡淡的金光屏障,将扑来的狗弹开。明尘则洒出一把黄色符纸,符纸在空中燃烧,化作火球砸向狗群。
白无双也拔出了剑。他没学过什么高深剑法,只是凭着本能,看见狗扑来就刺。短剑划破空气,带起微弱的剑风,竟将一只扑到面前的狗拦腰斩断。
黑血喷了他一身。
腥臭,滚烫。
白无双愣了一瞬。这是他第二次杀人——或者说杀“东西”。可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害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不杀它,它就要杀你,杀老师,杀所有人。
剑光再起。
他发现自己看得特别清楚——那些狗扑来的轨迹,肌肉的颤动,甚至涎水滴落的速度,都像慢了下来。手中短剑仿佛有了生命,指哪打哪,每一剑都精准地刺进狗的眼眶,或者劈开狗的头颅。
十剑,杀了五只。
当最后一只狗被月司的火符烧成焦炭时,战斗结束了。地上躺着十几具狗尸,黑血浸透了泥土,腥臭味熏得人作呕。
墨七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手臂上被挠了一下,伤口不深,但已经开始发黑。
“快!”明尘急忙上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敷在伤口上。药粉与黑血接触,发出嗤嗤的响声,冒出白烟。
墨七疼得龇牙咧嘴,但咬牙没吭声。
邓陵子检查众人伤势,还好,除了墨七,其他人都只是轻伤。他看向白无双,眼神复杂:“小兄弟……好剑法。”
白无双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剑身上沾满了黑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淌。他忽然想起老师的话——“剑刃染血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染血”。
我的心,染血了吗?
他不知道。
“收拾一下,快走。”白辰开口,“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
众人不敢耽搁,简单处理了伤口,迅速离开空地。走前,白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死的魏国士兵,轻轻叹了口气。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很浅,借着月光能看到底下的卵石。水是活的,哗哗地流,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歇一会儿。”邓陵子说,“补充点水。”
众人在溪边坐下。墨七去取水,月司在周围布下简单的警戒符阵。白无双坐在一块大石上,默默擦剑。
白辰走到他身边,坐下。
“老师。”白无双低声道,“我刚才……杀那些狗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嗯。”
“我不该害怕吗?或者……至少该有点什么感觉?”
白辰看着溪水,看了很久,才说:“你养过狗吗?”
白无双一愣,摇头。
“我养过。”白辰说,“很小的时候,家里有只大黄狗,看家护院,很乖。后来村里闹饥荒,它饿得皮包骨,还是每天蹲在门口,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有一天我回家,它不见了。爹说,送人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杀了,肉分了,救了村里好几户人家。”
白无双怔怔听着。
“那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白辰转头看他,“这世道,有时候没得选。狗要活,人也要活。你要是在那种时候还纠结该不该杀,该不该吃,那你和你在乎的人,就先死了。”
他拍拍白无双的肩:“你的剑现在很干净,是因为你杀的是该杀的东西。等有一天,你不得不杀不该杀的人时……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白无双似懂非懂,但重重点头。
那边月司忽然“咦”了一声。他站在溪流上游不远处,正盯着水面看。
“怎么了?”邓陵子问。
“这水……不对劲。”月司俯身,用手捧起一掬水。水很清,但仔细看,水底隐约有极淡的红色丝线在游动,像活物一样。
“是魔气的‘根’。”月司脸色难看,“这条溪的上游,恐怕有魔源。”
众人都站起来。如果溪水被魔气污染,那整片山林的水源都可能有问题。
“顺着溪往上走。”白辰说,“看看源头。”
一行人沿着溪流向上。越往上走,林子越密,路越难走。但奇怪的是,周围的死气反而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气息。
像深秋早晨的霜,干净,冷。
又走了一炷香,前方豁然开朗。
是个山谷。不大,三面环山,中间一汪深潭,潭水幽黑,深不见底。溪水就是从这潭里流出去的。
而潭边,坐着个人。
是个老人,须发皆白,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背对着他们,正在……钓鱼?
这深山老林,半夜三更,一个老人在潭边钓鱼?
所有人都觉得诡异。邓陵子握紧了机关弩,月司双手已经结好了印。
老人似乎没察觉有人来,依旧稳坐钓鱼台。月光照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很淡,几乎看不见。
白辰却忽然笑了。
他走上前,隔着三丈远,拱手:“老人家,夜钓呢?”
老人没回头,只是悠悠地说:“等一条该上钩的鱼。”
“等到了吗?”
“等到了。”老人说,“但鱼太大,钓竿太小,拉不上来。”
白辰走到潭边,与老人并肩坐下。众人这才看清老人的脸——很普通的一张脸,皱纹很深,眼睛半闭着,像在打瞌睡。可仔细看,他握钓竿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鱼在哪?”白辰问。
老人指了指潭心:“底下呢。睡了很久了,最近被吵醒了,有点闹腾。”
白辰看向潭水。水面平静无波,可他能感觉到,潭底确实有东西。很大的东西,在缓缓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引动周围的灵气微微震荡。
“吵醒它的是东郡那颗石头?”白辰问。
老人终于转过头,看了白辰一眼。那一眼很平常,可白无双却觉得,好像有把剑从自己身上扫过,凉飕飕的。
“你知道的不少。”老人说,“那颗石头不该落在这里。它落错了地方,吵醒了不该醒的东西。”
“比如这潭底的?”
“比如这潭底的。”老人点头,“也比如……山那边寨子里的。”
白辰沉默片刻:“寨子里有什么?”
老人笑了,笑得有点苦:“有个想当皇帝的疯子,还有个想打开‘门’的疯子。两个疯子凑一块,把这山里的清净都搅和了。”
他收起钓竿,竿上无钩无线,就是个光杆。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你们是来救人的?”
“是。”
“救人容易,救心难。”老人叹了口气,“那孩子骨头硬,心也正,可惜生在乱世。你们去救他吧,顺着这条道往上走,十里地,有个山洞,从山洞穿过去,就是寨子后山。”
他顿了顿,看向白无双:“小子,你过来。”
白无双一愣,看向白辰。白辰点头。
他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打量他几眼,忽然伸手在他眉心一点。
那一瞬间,白无双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魂胎中的十道剑意同时震颤,尤其是“太白斩缘”剑意,竟透体而出,在身前凝成一道淡淡的虚影。
老人“咦”了一声,收回手,眼神复杂:“万剑魂胎……难怪。”他摇摇头,“罢了,送你句话——剑是直的,可路是弯的。别急着走到底,多看看两边的风景。”
说完,他转身就走,几步就消失在林子里,快得像阵风。
白无双还愣在原地。刚才那一指,他脑海里多了一幅画面——一个青衣剑客,站在万丈悬崖边,对着云海练剑。剑法很简单,就三式:刺,挑,劈。可每一式都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师,他……”白无双茫然。
“是个高人。”白辰看着老人消失的方向,“也是个伤心人。”
邓陵子走过来,脸色凝重:“白先生,那老人说的‘门’,难道是……”
“上古封印的门。”白辰点头,“看来阴阳家在东郡找的,不止是星核。”
众人都觉得心头沉重。本以为只是来封印个魔物,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秘密。
“先救人。”白辰说,“其他的,慢慢来。”
他们按照老人指的路,果然找到了那个山洞。洞口很隐蔽,被藤蔓遮着,要不是特意找,根本发现不了。
进洞前,白辰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深潭。
潭水平静如镜,映着天上的月亮。
底下那东西,快醒了。
一旦醒来,这苍龙山,恐怕要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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