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很黑。
不是那种寻常山洞入口处还能透进些微光的暗,是一头扎进去三五步,再回头连洞口那点亮都看不见了的、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空气是潮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还混着点儿别的——像是铁锈,又像是隔夜的肉放馊了的酸气。
邓陵子点燃了火折子,黄豆大的火苗颤巍巍地亮起来,勉强照出眼前三尺。洞壁湿漉漉的,生着厚厚的青苔,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积着没过脚踝的泥水,踩上去“噗嗤”作响。
“跟紧。”邓陵子走在最前,声音压得很低,在洞里荡起嗡嗡的回音,“这洞不长,但岔路多,走岔了可不好找。”
月司走在他身侧,手里托着那个泛着微光的罗盘,针尖始终指着前方偏左的方向,稳稳的。墨七和另一个墨家弟子断后,手里都扣着机括。明尘则护在白无双身边,这个阴阳家的年轻弟子一路上话不多,但眼神很亮,总是不动声色地替白无双挡开垂落的藤蔓或是凸起的岩角。
白无双走在中间,紧跟着白辰。老师的青衫在昏暗的光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步伐却稳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不疾不徐。这让白无双有些焦躁的心绪也慢慢沉静下来。
他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剑柄被手心焐得温热,可剑锋贴着大腿传来的凉意却很清晰。刚才潭边老人那一指,像是往他脑子里塞了团云雾,雾里那青衣剑客练剑的身影时隐时现,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三式,却总觉得哪里看不透。
“想什么?”白辰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但在寂静的洞里格外清晰。
白无双犹豫了一下:“老师,那个老人家……传我的剑式,好像太简单了。”
“大道至简。”白辰没回头,“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时,觉得剑招越繁复越厉害。等有一天你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才会明白,能把一式‘刺’练到极致,比学一万式花架子强。”
白无双似懂非懂,还想再问,前头的邓陵子忽然“嘘”了一声。
火光照亮的尽头,山洞在这里分成了左右两条岔路。两条路看起来差不多,都是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但仔细看,左边那条的地面似乎更干爽些,而右边那条,洞口边缘的苔藓有被新鲜刮蹭的痕迹。
“走哪边?”邓陵子看向月司。
月司盯着罗盘,眉头皱起:“怪了……两条路的气,都不对。”
“怎么不对?”
“左边那条,死气沉沉,但沉得太过,像是一潭死水,底下却可能有暗流。”月司缓缓道,“右边这条……生气勃勃,可这勃发里,掺着一股子邪性的‘甜’。”
甜?众人都是一愣。这阴森的山洞里,哪来的甜?
白辰走到岔路口,蹲下身,手指在地面抹了一下,凑到鼻端。他沉默片刻,起身,指向右边:“走这条。”
“为何?”月司问。
“有血。”白辰摊开手,指尖一点暗褐色的痕迹,“不多,但新鲜。还有……糖。”
糖?
白辰解释道:“不是寻常的糖,是药铺里用来合药丸的饴糖,混了蜂蜜。东郡逃难的人,若有人随身带了伤药,药丸外头会裹一层这个防潮。”
众人恍然。右边这条路,不久前有人走过,而且带着伤药——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救的人,或者和那些人有关。
队伍转向右边岔路。这条路比之前更窄,有时需要侧身才能通过。洞顶也矮了许多,得低着头走。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越来越明显,混在潮湿的土腥味里,让人喉咙发痒。
走了约莫半柱香,前方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不是水声,也不是风声,是……咀嚼声?
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洞里,听得人头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骨头,碎渣被牙齿磨碾,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
邓陵子猛地停下,举手示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家伙。
火折子的光勉强照向前方。路的尽头是个稍微开阔些的洞室,约莫两丈见方。洞室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影。
是个孩子。
看身形不过七八岁,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袄,背对着洞口,肩膀一耸一耸,头埋得很低,正抱着什么东西在啃。
墨七刚要出声,被邓陵子一把按住。
月司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低声道:“别过去……不对劲。”
白无双也看出来了。那孩子啃东西的动作太……专注了,专注得近乎贪婪。而且,空气里弥漫的那股甜腥气,到了这里浓得化不开,源头似乎就是那孩子手里的东西。
白辰往前走了两步。
那孩子似乎听到了动静,肩膀一僵,缓缓转过头来。
火光映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很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嘴角沾着暗红色的碎末,手里捧着半截……手指?
人的手指,已经啃得见了骨茬。
孩子看见他们,咧开嘴,露出沾着血肉的牙齿,发出“嗬嗬”的笑声。那笑声干涩、怪异,完全不像是孩子能发出的声音。
“魔染……”月司声音发苦,“这么小的孩子……”
孩子丢开手指,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他的眼睛开始泛红,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尖。
邓陵子咬牙:“没救了。送他……”
话没说完,一道青影已经掠了过去。
是白辰。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伸手,按在了孩子的头顶。动作很轻,像在抚摸。
孩子凶厉的扑势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红光与茫然交错。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饿……娘……饿……”
白辰的手没有离开,只是温声道:“不饿了。睡吧。”
孩子眼中的红光渐渐熄灭,最后头一歪,瘫软下去,再无声息。嘴角那点狰狞的笑,也慢慢化开,变回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带着点委屈的睡容。
白辰收回手,将那小小的身体放平,扯下自己一片干净的衣襟,盖在孩子脸上。他站起身,看向洞室深处。
那里,靠着洞壁,还蜷缩着四五具小小的身体。有的已经成了白骨,有的还裹着腐烂的皮肉。看姿势,都是孩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火折子的光在这些小小的遗骸上跳动,映出一片惨淡。
“是寨子里掳来的?”墨七声音发颤。
“恐怕是。”邓陵子脸色铁青,“苍龙山这伙土匪,不只是抢粮抢钱。”
月司走到那些骸骨旁,仔细看了看,又用罗盘测了测,脸色更难看了:“这些孩子……死前被喂过药。不是毒药,是……某种激发气血、催发元阳的虎狼之药。”
“炼丹?”明尘脱口而出。
月司沉重地点头:“恐怕是。以童男童女为药引,炼的是最阴邪的‘血婴丹’。这山里,不止有土匪。”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明白了。土匪寨背后,有懂邪术的人。再联想到阴阳家和罗网在东郡的活动,答案呼之欲出。
白辰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将那些小小的骸骨一具具整理好,用碎石在周围垒了个简单的圈。做完这些,他才起身:“走吧。”
语气平静,可白无双看到,老师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收紧了。
队伍继续前进,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山洞开始向上倾斜,空气也渐渐变得干爽,隐约有风从前方吹来。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终于透出微弱的天光。
出口到了。
是个被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洞口,扒开藤蔓,外面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天是深蓝色的,缀着几颗惨淡的星。他们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向下望去,大约百丈远的山谷里,依稀有灯火闪烁,还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那就是土匪寨。
寨子规模不小,依着山势建了几十间木屋,外围用粗木扎了道简陋的围墙。正中央有片空地,燃着几堆篝火,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月司取出一个单筒的铜制“千里镜”——这是阴阳家结合墨家机关术做的小玩意儿,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了片刻,低声道:“守备森严。寨门处有四个岗哨,围墙上每隔十丈就有一个了望台,寨子里至少有五队巡逻。人数……不下两百。”
邓陵子也看了看地形,皱眉:“硬闯不行。我们人太少,一旦被围,麻烦就大了。”
“救人要紧。”白辰道,“石头关在哪里?”
月司移动千里镜,仔细搜索,最后停在寨子西侧一处独立的木屋上。那木屋比其他的都结实,门口守着两个人,窗户都用粗木钉死了。
“应该是牢房。”月司判断,“但怎么进去?寨子四面都是开阔地,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白辰看向天色:“等天亮换岗时,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从后山悬崖下去,那里防守最弱。”他指了指寨子后面,那里是陡峭的崖壁,几乎是垂直的。
“悬崖?”墨七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下?”
邓陵子却笑了:“墨家别的没有,攀爬的器械管够。”他打开一直背着的木箱,从里面取出几捆特制的绳索、几副带铁爪的手套,还有几件可以贴在崖壁上借力的“吸盘”。
“一炷香时间,够我们下到崖底,摸到牢房后面。”邓陵子分派器械,“但动作要快,天亮前必须撤出来。”
众人开始准备。白无双也分到了一副手套和几个吸盘。他学着邓陵子的样子把吸盘扣在肘部和膝盖处,试了试,发现只要用力按在崖壁上,确实能牢牢吸住。
“小子,怕高吗?”邓陵子问。
白无双看了看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老实点头:“有点。”
“怕就对了。”邓陵子拍拍他的肩,“不怕高的人,死得最快。记住,往下看的时候,别想着‘会摔死’,想着‘下一步踏哪儿’。眼睛只看下一步,别管终点在哪。”
这话听起来简单,却让白无双心里安定了不少。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开始行动。月司和明尘留在崖顶警戒、准备接应。白辰、邓陵子、墨七、白无双,以及另一个叫墨九的墨家弟子,五人顺着绳索开始下崖。
崖壁比想象的更陡,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落脚处,全靠吸盘和绳索交替。山风吹过,人在半空中晃荡,白无双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死死记着邓陵子的话,眼睛只盯着下一个可以落脚的石缝或凸起,一点一点往下挪。
邓陵子打头,动作娴熟得像只猿猴。墨七和墨九紧随其后。白辰在最后,他的动作看起来最从容,甚至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但速度一点也不慢。
下到一半时,意外发生了。
墨九脚下的一块岩石突然松动脱落,他整个人猛地一坠,全靠腰间的绳索拉住。可那块落石一路滚下,在寂静的黎明前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糟了!”邓陵子脸色一变。
果然,下面的寨子里立刻有了动静。几支火把迅速朝崖壁方向移动,有人在高声呼喝。
“快!加快速度!”邓陵子低吼。
五人不再掩饰,手脚并用,飞速下滑。几个呼吸间就落到了崖底。这里离寨子的木围墙只有十几丈远,已经能听到围墙内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牢房在后面!跟我来!”邓陵子一马当先,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猫着腰沿围墙根疾奔。
刚绕过围墙拐角,迎面就撞上一队巡逻的土匪,正好五人。
双方都愣了一下。
土匪们穿着杂乱,但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提着刀斧,脸上带着戾气。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独眼里凶光一闪:“什么人?!”
没有废话的时间了。
邓陵子手一扬,袖中机括响动,三支弩箭激射而出,正中当先三人咽喉。那独眼汉子反应极快,侧身躲过,挥刀就砍向邓陵子。
墨七和墨九迎上另外两个土匪。白无双也拔出短剑,对上了一个使短斧的悍匪。
这是白无双第一次和人正面搏杀。土匪的斧子势大力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带着一股血腥气。白无双下意识地横剑去挡,“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虎口发麻,短剑险些脱手。
土匪狞笑,斧子一抡,横扫他腰腹。白无双慌忙后退,脚下被碎石一绊,踉跄了一下。斧风擦着他的衣襟划过,冰凉刺骨。
生死一线间,脑子里那团雾忽然散了。雾里青衣剑客的身影清晰起来,还是那简单的一式——刺。
不是蛮力去挡,不是慌乱后退。而是看准斧子挥来的轨迹,在那力量将发未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间隙,剑尖如毒蛇吐信,直刺土匪握斧的手腕。
“噗嗤。”
剑锋入肉,不深,但足够让土匪痛呼一声,斧子脱手。白无双没有停,手腕一翻,剑身横拍,重重击在土匪太阳穴上。土匪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战斗结束得很快。五个土匪,死了三个,晕了两个。邓陵子检查了一下,低声道:“快走!枪声很快会把更多人引来!”
五人冲向牢房。那木屋门口的守卫已经听到了动静,正紧张地张望,见有人冲来,刚举起刀,就被邓陵子和墨七的弩箭放倒。
木屋的门用粗铁链锁着。墨九从怀里掏出根细铁丝,在锁眼里捅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点微光。借着这点光,能看到屋里关着七八个人,都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手脚拴着铁链。
“石头!”邓陵子压低声音喊。
角落里,一个身影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有痣,左脸,位置正好。他看起来比王二狗描述的还要瘦小,脸上身上都是伤,但眼睛很亮,像烧着两簇火。
“你们是……”石头声音沙哑。
“你哥王二狗托我们来救你。”白无双快步上前,用短剑去砍他脚上的铁链。链子很粗,砍了几下只迸出火星。
“钥匙在守卫身上。”石头急促地说,“外面的人很快会来!你们快走!别管我!”
“废什么话!”邓陵子已经转身从门外守卫尸体上摸出了钥匙串,扔给墨七,“快开!”
墨七和墨九迅速给所有人开锁。这些被关押的大多是青壮男子,也有两个妇人,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都燃起了希望。
“能走吗?”邓陵子问。
“能!”石头咬牙站起来,虽然踉跄,但站稳了,“我知道有条小路,从寨子后面绕出去,能直接下山!”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牢房!有人劫牢!”
“包围起来!一个也别放跑!”
火光迅速逼近,将小小的木屋照得通明。透过门缝看去,外面至少围了三四十人,刀光映着火把,杀气腾腾。
邓陵子脸色一沉:“被包饺子了。”
石头却忽然道:“从后面走!这屋子有后窗,外面是寨子的猪圈,穿过去就是后山!”
白辰一直没说话,此刻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淡淡道:“你们带人从后窗走。我挡一阵。”
“老师!”白无双急道。
“听话。”白辰语气平静,“邓陵子,月司在崖顶接应,你们上了崖就发信号。我自有办法脱身。”
邓陵子深深看了白辰一眼,重重抱拳:“白先生,保重!”说完,再不犹豫,“从后窗走!快!”
后窗不大,用木条钉死了。墨七和墨九几下撬开木条,众人鱼贯而出。外面果然是个臭气熏天的猪圈,几头瘦骨嶙峋的猪在哼哼。穿过猪圈,就是寨子的木围墙,这里有个破洞,刚好能容人钻过。
石头轻车熟路,带着众人钻出破洞,一头扎进后山的密林。身后,寨子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夹杂着怒吼和兵刃碰撞的声音。
白无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破洞,他看见老师独自站在牢房门口,青衫在晨风里微微飘动。外面是数十把明晃晃的刀,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然后,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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