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是在清晨。
天还没完全亮,东方天际只有一抹极澹的鱼肚白,星辰尚未完全隐去,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光芒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澄瑞堂的宫人们早早起来,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几只不算大的箱笼——搬到停在院中的马车上。箱子不多,除了必需的衣物和药材,就只有一些书卷和画具,简单得不像是一位亲王和郡主的行装。
萧绝换了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没有纹饰,没有佩玉,连头发都用最普通的木簪束起。左臂的夹板已经拆了,但手臂还不能完全伸直,垂在身侧时依旧保持着微微弯曲的姿势。他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忙碌,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云芷被宫女搀扶着走出来。
她也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裙,料子柔软,剪裁宽大,不会压迫到伤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有了些血色。左臂依旧用绷带固定着,吊在胸前,走路时需要宫女小心搀扶,脚步虚浮,但脊梁挺得很直。
她走到萧绝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赵昂从外面走进来,单膝跪地。
“王爷,马车备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北境旧部……都在城外等着,想送王爷一程。”
萧绝摇了摇头。
“让他们回去。”他的声音很平静,“该说的,前几天都说过了。”
赵昂的肩膀微微塌了一下,但他没有坚持,只是深深叩首。
“末将……明白了。”
他站起身,退到一旁,眼睛有些红。
萧绝不再看他,转身扶着云芷,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马车。
马车很普通,不是亲王规制的豪华车驾,只是一辆结实宽敞的青篷车,拉车的两匹马毛色油亮,是军中的战马退役下来的,性子温顺,脚程稳健。
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也是北境旧部出身,看见萧绝和云芷过来,连忙跳下车,搬下脚踏,垂手站在一旁。
萧绝先扶着云芷上了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厢内很简洁,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炭炉,炉上温着一壶水,旁边的小几上摆着茶具和几本书。车窗上挂着青布帘子,此刻掀开一角,能看见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走吧。”萧绝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车夫应了一声,挥动马鞭。
马车缓缓驶出澄瑞堂的院子,驶过宫道,驶出宫门。
宫门外的守卫看见马车,立刻挺直脊梁,齐刷刷地行军礼。没有欢呼,没有喧哗,只有沉默的、充满敬意的目送。
马车驶上京城的大街。
时辰还早,街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早起的摊贩正在支起摊位,卖早点的铺子冒出腾腾热气。街面上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在微光中泛着暗色的水光。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云芷靠在车窗边,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
她看见了曾经路过无数次的京兆尹衙门,大门紧闭,石狮子上落着露水。
看见了百花楼旧址——那里已经改建成了一座学堂,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牌匾,只是此时还未到开课的时辰,大门紧闭。
看见了曾经摆摊卖画的那个街角,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在晨风中打着旋。
看见了……
很多很多。
这座城市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痛苦的,挣扎的,绝望的,也有温暖的,并肩的,拼死守护的。
而现在,她要离开了。
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她的手指轻轻攥紧了衣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萧绝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他的右手,却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掌心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云芷转头看他。
萧绝没有睁眼,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像是在说:别怕。
马车继续前行。
驶过内城,驶过外城,最后,驶出了城门。
城门外是一片开阔的官道,道旁植着杨柳,此时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晨风中簌簌作响。更远处是连绵的农田,秋收已过,田里只剩下整齐的稻茬,在晨光中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马车没有停留,沿着官道继续向南。
但走了约莫三里,前方出现了一座长亭。
亭子很古旧,瓦片残缺,柱子上的漆也剥落了大半,但依旧稳稳地立在道旁,像一位沉默的老人,目送着无数离人远去。
而此刻,亭子里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萧宸。
他已经换上了太子的朝服——明黄色的袍子,绣着四爪金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但他没有带仪仗,没有带侍卫,只有几个贴身的心腹站在亭外,沉默地守着。
看见马车驶来,萧宸从亭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道旁。
车夫勒住了马。
马车停下。
车厢内,萧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萧宸,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松开云芷的手,推开车门,下了车。
云芷也透过车窗,看向外面。
萧宸看见萧绝下车,立刻快步上前,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皇叔。”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萧绝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扶住了萧宸的手臂,让他直起身。
“你现在是太子。”萧绝的声音很平静,“不必如此。”
萧宸摇头。
“在皇叔面前,我永远是萧宸。”他说,眼眶有些红。
萧绝的嘴唇抿了抿,没有接话。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
只有晨风吹过道旁的杨柳,发出沙沙的声响,和远处农田里隐约传来的农人吆喝声。
许久。
萧宸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双手捧着,递到萧绝面前。
玉佩通体洁白,凋着简单的云纹,没有任何皇家印记。
“这个……”萧宸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母妃……留给我的。”
“她说……若是将来有了重要的人,就送给他。”
“皇叔……”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萧绝看着那块玉佩,又看看萧宸通红的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带着人体的温度。
萧绝握在手心,握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萧宸。
“好好做。”他说,声音低沉,“别辜负……你母妃。”
萧宸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我会的。”他说,声音嘶哑,“皇叔……保重。”
萧绝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准备上车。
“皇叔!”萧宸突然叫住他。
萧绝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萧宸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
“江南……我会常去看你们的。”
萧绝的肩膀微微颤了颤。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上了车。
车门关上。
车夫挥动马鞭。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过长亭,驶上官道,向着南方的方向,渐行渐远。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久久不动。
直到马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晨雾与地平线的交界处。
他依旧站着。
身后,心腹低声提醒:“殿下,该回宫了,早朝……”
萧宸猛地抬手,制止了他。
他依旧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转身,走回长亭。
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块玉佩——与送给萧绝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凋着不同的花纹。
他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闭上眼睛。
许久。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而远处。
马车上。
萧绝靠着车厢壁,闭着眼睛,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温润的玉佩。
云芷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
许久。
她轻声开口:
“他会是个好皇帝。”
萧绝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了云芷一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会的。”
他将玉佩小心收进怀中,然后,伸手掀开车窗的帘子。
窗外,晨光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照亮了前方的路。
路很长。
但很明亮。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极澹的、近乎释然的——
笑意。
马车继续前行。
驶向江南。
驶向那个他们即将开始的、平静的——
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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