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江南时,已是深秋。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整整一个月。这一路走得很慢,因为云芷的伤势不能颠簸,萧绝也有意放缓行程,每到一处风景尚可的地方就会停下来歇息两三日,让她能慢慢适应长途跋涉。
越往南走,景色就越不同。
京城的秋天是肃杀的,风里带着寒意,树叶黄了便簌簌落下,一地枯败。而江南的秋,却是温润的、缠绵的,像一幅用澹墨晕染开的水墨画——天空是澹青色的,远山是朦胧的灰,湖水是沉静的碧,就连落叶都带着一种慵懒的、缓慢飘落的姿态,仿佛连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慢了一些。
云芷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掠过的景色。
她看见了成片的稻田,稻子已经收割,田里留着整齐的稻茬,有农人赶着水牛在翻耕,准备种冬麦。
看见了蜿蜒的河流,河水清澈,能看见底下的水草随波摇曳,偶尔有乌篷船划过,船夫撑着竹篙,哼着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看见了白墙黛瓦的村落,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空气里有柴火和饭菜的香气。
还看见了……竹林。
大片大片的竹林,沿着山坡连绵起伏,竹叶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
云芷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记得这片竹林。
在很久以前——久到仿佛上辈子——她曾经在一幅画里描绘过这样的景象。那时她还是京兆尹衙门里一个不起眼的画像师,某天夜里梦见了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座小院,院里有间画室,窗外是平静的湖。
醒来后,她凭着记忆画了下来。
那幅画后来不知去向,她也没再想起。
但此刻,眼前这片竹林,竟与梦中、画中的景象,重叠了。
“停车。”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急切的意味。
车夫勒住了马。
萧绝原本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睛,看向她。
“怎么了?”他问。
云芷没有回答,只是推开车门,扶着车厢壁,缓缓下了车。
萧绝立刻跟着下车,走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两人站在官道旁,望着那片竹林。
竹林很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风吹过时,竹叶如浪般起伏,发出连绵的沙沙声。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蜿蜒着通向更深处。
云芷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头看向萧绝,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她轻声说,“进去看看?”
萧绝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片竹林。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她的伤势不宜行走。只是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官道,踏上那条青石板小径。
小径很窄,只容两人并肩。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湿滑。萧绝扶得很稳,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配合着云芷虚浮的脚步。
越往深处走,竹林就越密。
阳光被茂密的竹叶过滤,只剩下斑驳的光点洒在石板上。空气里有竹叶的清苦气味,混合着泥土和露水的潮湿气息。很安静,除了风声和竹叶的沙沙声,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从竹林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鸟儿的啼鸣。
走了约莫一刻钟。
前方豁然开朗。
竹林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开阔的——
湖。
湖不算大,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湖水碧绿清澈,能看见底下游动的小鱼和水草。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竹林、和对岸隐约可见的远山。
湖边,有一座宅院。
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葱茏的树木和探出墙头的竹枝。院门是普通的木门,漆色有些剥落,门环是简单的铜环,已经生了绿锈。
宅院背靠竹林,面朝湖水,安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云芷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看着那座宅院,看着那扇门,看着门后隐约可见的院落。
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按在了心口。
萧绝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是这里?”他轻声问。
云芷点了点头。
眼睛有些湿润。
“我画过……”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做梦,“在梦里……画过。”
萧绝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她,走到院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
他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木门发出悠长的声响,像是沉睡的人被唤醒时慵懒的叹息。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
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细小的杂草。院子一角有口水井,井台上架着轱辘,绳索垂在井里。另一角种着几株桂花树,花期已过,但枝叶依旧繁茂。
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建筑很朴实,没有繁复的雕刻,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润光泽。
最让云芷移不开眼的,是东厢房。
那间房的窗户很大,窗棂是简单的方格,此刻敞开着,能看见里面——
一张宽大的画案。
画桉是原木色的,没有上漆,能看见木材天然的纹理。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几支毛笔,砚台里还有干涸的墨迹,笔洗里残留着澹澹的颜料色。
画桉正对着窗户,窗外,就是那片碧绿的湖。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画案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斑。
云芷一步一步走过去。
走到窗边,停下。
她看着那张画案,看着那些笔墨纸砚,看着窗外平静的湖水。
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抚上画桉的边缘。
木头温润,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萧绝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湖水,竹林,远山。
安静得像一幅画。
“喜欢吗?”他轻声问。
云芷没有说话。
只是转过头,看向他,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
用力点头。
萧绝的嘴角也弯了起来。
他转身走出厢房,来到院子里,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提高了声音:
“有人吗?”
片刻后,正房的帘子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出来,看见萧绝,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躬身:
“这位爷……您是?”
萧绝拱手:“老人家,这宅子……可是要出售?”
老者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萧绝几眼,见他虽然穿着朴素,但气度不凡,连忙点头:
“是是是……老朽姓陈,是这宅子的看守。主家三年前举家迁往扬州了,这宅子就一直空着,托老朽照看,说是……若有人诚心要买,便卖了。”
萧绝点了点头。
“这宅子,我们要了。”
老者睁大了眼睛。
“爷……您不再看看?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好些地方需要修缮……”
“不用看了。”萧绝打断他,“就它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那……爷您出多少?”
萧绝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老者接过,看了一眼,手猛地一抖,银票险些掉在地上。
“这……这太多了……”他的声音都变了调,“这宅子不值这个价……”
“值。”萧绝只说了一个字。
老者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萧绝,再看看东厢房窗边那个静静站着的、面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女子。
最终,他深深一躬。
“老朽……这就去取地契。”
交易完成得很快。
老者将地契和钥匙交给萧绝,又简单交代了宅子的情况——哪里漏雨需要修补,哪里的木头被虫蛀了需要更换,井水很甜可以直饮,后山有片菜地可以自己种菜……
萧绝静静地听着,一一记下。
老者说完,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守了三年的宅子,蹒跚着离开了。
院落里只剩下萧绝和云芷。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院子,给白墙黛瓦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
萧绝走到云芷身边,将钥匙放在她手心。
钥匙冰凉,却很快被她的体温捂热。
“给它取个名字吧。”他说。
云芷握着钥匙,看着这座即将属于他们的宅院,看着那间画室,看着窗外的湖。
想了很久。
然后,她轻声开口:
“绘心居。”
萧绝的眼睛微微一亮。
“好。”他说,“就叫绘心居。”
夕阳完全沉下。
暮色四合,竹林里传来归鸟的啼鸣。
萧绝扶着云芷,走进正房。
屋里有些灰尘,但家具齐全,床榻桌椅都有,虽然陈旧,但很干净。
他点亮了带来的蜡烛。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云芷坐在床沿,看着这个陌生的、却莫名让人安心的空间。
萧绝开始收拾——打水擦拭桌椅,铺好被褥,生起炭火驱散屋里的潮气。
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
云芷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烛光在他身上跳跃,看着这个曾经执掌千军万马、如今却在这间小屋里为她铺床叠被的男人。
许久。
她轻声开口:
“萧绝。”
萧绝停下动作,转头看她。
云芷看着他,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
“谢谢。”她说。
萧绝愣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笑了笑。
“谢什么。”
“谢你……”云芷想了想,“带我来到这里。”
萧绝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他说,“是你画了这里。”
云芷摇了摇头。
“但是你……找到了它。”
萧绝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
“那就……扯平了。”
云芷笑了。
烛光下,她的笑容温暖而真实。
窗外,夜色渐深。
江南的秋夜,安静得能听见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能听见竹林在风中的私语,能听见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狗吠。
以及,这座名为“绘心居”的宅院里,平稳而绵长的——
呼吸。
新的生活。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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