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预言般的低语,像一粒干燥的种子,落进了徽州漫长而沉寂的冬日里。
雪,终究是没有下来。
从冬至到惊蛰,整整三个月,天空像是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琉璃,高远,透亮,却没有一丝水汽。
人们起初还盼着“瑞雪兆丰年”,到后来,连村里最乐观的老人都开始望着天,紧锁眉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清明刚过,春旱的狰狞面目便彻底暴露出来。
往年此时,云记茶庄的晒场上早就该是湿漉漉的,弥漫着雨后青草和新泥的气息。
可现在,那片平整的黄土地干得起了裂纹,像是久病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
一阵山风刮过,卷起的不是芬芳,而是一股呛人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山上的茶园更是惨不忍睹。
那些熬过了一个严冬,本该在春雨滋润下舒展腰肢的茶树,此刻却像一群被霜打了的蔫孩子。
最顶尖的那些嫩芽,本应是娇嫩的翠绿色,如今却蜷缩着,叶缘泛起一圈焦枯的褐色,仿佛被无形的火舌舔过。
再伸手一摸,叶片干涩得像劣质的草纸,稍一用力,便会“咔”地一声碎成粉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恐慌。
这已不是一季收成好坏的问题,而是茶树的生死存亡。
云记六县联营社的水利委员们,破天荒地在黟县总部的议事堂里,一连开了三天三夜的联席会。
议事堂里烟熏火燎,几十个汉子围着一张长条木桌,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唾沫星子横飞,气氛比外头的日头还要燥热。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婺源上游几万亩的秧田刚插下去,正是喝水的节骨眼,这时候开闸放水给你们下游焙茶,稻子死了算谁的?”一个额头青筋暴起,来自婺源的代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残茶都溅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浮梁县的代表是个脾气火爆的焙茶师傅,当即就站了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你的稻子是命,我们的茶树就不是命了?这批春茶要是废了,底下几百号人一年的嚼谷从哪儿来?你告诉我!”
“吵什么吵!都少说两句!”主持会议的委员敲着桌子,声音却早已沙哑,被淹没在更大的争吵声中。
“上游不放水,下游就没活路,这道理还要掰扯?”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水就那么多,给了你,我就得渴死!”
争论陷入了死局。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寸步不让。
这套刚刚建立起来,看似牢不可破的联营协作机制,在天灾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它脆弱的裂痕。
三天的争吵,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却没能争出一滴水来。
堂内的气氛愈发压抑,有人烦躁地抓着头发,有人低头猛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一张张黝黑的脸庞写满了无助和绝望。
一片死寂中,不知是谁,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咕哝了一句:“要是……要是东家还在,兴许就有办法了。”
这一声呢喃,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紧绷的气氛。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目光复杂地交汇,有怀念,有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是啊,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个身影,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他在,就仿佛有了定海神针。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沈二嫂不知何时站到了主位旁,她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眼神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的嗓门依旧洪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都给我把这没出息的念头收起来!他早就不是你们的东家了!他如今就是个侍弄茶树的老农!”
众人被她吼得一愣,纷纷低下头去。
沈二嫂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指着门外那片被烈日炙烤的大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们都忘了?他退位那天,在祠堂里跟我们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老天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但土地的脾气,我们自己得学会听!”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他还说过,水,从来不是靠谁的嘴皮子抢来的,也不是靠谁的拳头硬夺来的。水,是算出来的!”
“算出来的……”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混沌的思绪。
小顺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当晚,议事堂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小顺子,如今已是联营社里挑大梁的总会计,他领着几个年轻的后生,翻出了那本厚厚的《共焙手册》。
这本手册是云记多年经验的结晶,是所有茶人的圣经。
他们焦急地翻到附录,找到了那张被寄予厚望的“节气用水参照表”。
然而,希望很快变成了失望。
表格上的数据,是基于往年平均降雨量推算的。
可谁也没料到,去年的梅雨季足足晚来了半个多月,导致整个水文数据都出现了偏差。
按图索骥,无异于刻舟求剑。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一个小会计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用算盘拨弄着,却怎么也算不出一个能让上下游都满意的数字。
小顺子也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盯着桌上那堆杂乱的草稿,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苏晚晴端着一碗清热的绿豆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小顺子手边,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本册子。
那是一本极其破旧的账册,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页泛黄发脆,边缘还带着水渍和油污。
“这是……”小顺子疑惑地接过来。
“这是云亭当年在县城小茶馆里当学徒时,偷偷记下的东西。”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看着丈夫留下的笔迹,眼中满是温柔与骄傲,“他对外说是学厨,其实每天一有空,就跑去听那些南来北往的茶客、船夫聊天,把他们说的各地天候、雨水、河道涨落,全都记了下来。”
小顺子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
里面没有惊世骇俗的秘方,只有一页页密密麻麻、字迹稚嫩却工整的记录。
“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初三,大雨,新安江水没过二号码头青石板第三阶。”
“民国七年,立夏,连晴一月,山涧溪水断流,唯‘石龙口’尚有滴水。”
“民国十五年,梅雨迟,溪水比往年同期浅三寸七分……”
整整三十年的皖南降雨规律、溪流涨落时辰,全都被浓缩在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里。
翻到最后几页,更有一张用炭笔手绘的地图,线条粗糙,却精准地标注出了徽州山区数十条不为人知的地下水脉和季节性溪流的走向。
图的末尾,有一行小字,笔锋已初显凌厉:“天意难测,人心可算。”
苏晚晴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轻声道:“那时候,他没权没势,什么都没有。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把这变幻莫测的天意,一点一点,变成握在自己手心里的算筹。”
小顺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那句“水是算出来的”,背后是何等惊人的坚韧与执着。
“阿粪桶大哥!快!召集所有村里上了五十岁的老农,马上到祠堂开会!”
天还没亮,阿粪桶就带着一群经验最丰富的老庄稼把式,人手一张临摹的水脉草图,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他们没有去争吵不休的大河干流,而是钻进了深山老林,依着图上的标记,一寸一寸地勘察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山涧暗渠。
果然,在后山一处被当地人称作“鬼见愁”的陡坡下,他们找到了一条图上标注的引水隧洞。
洞口早已被战时滚落的泥石和疯长的藤蔓彻底封死。
若非有图指引,谁也不会想到,这乱石堆下,竟藏着一条能盘活整个山区的生命水道。
没有号令,没有督促。
阿粪桶脱掉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虬结肌肉,第一个抡起了锄头。
老农们二话不说,挽起裤腿就跳进了及膝的淤泥里。
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竹竿探深,草绳量距,硬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将整条被淤塞了几十年的水道走向,奇迹般地还原了出来。
清淤的工作随即展开。
阿粪桶没有搞什么大锅饭式的动员,他只是在洞口立了一块木板,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日一巡”的轮值表。
每家每户的名字后面,都标注着他们最擅长的工种:
“沈家,擅掘土,每日卯时至巳时。”
“阿夯子,懂通管,负责检查竹节水管有无破损。”
“王老三家,力气大,主理运送石块……”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默契。
在这片熟人社会里,谁家有什么本事,谁家有什么难处,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
这本账,比任何规章制度都管用。
这套信任的链条,无声地驱动着每一个人。
谢云亭默默地在山间巡视了三天,看着那条淤塞的水道一寸寸被挖开,看着人们从最初的愁眉苦脸,到后来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山歌。
他一言未发,只是在每天日落时分,将一捆早已备好的松柴,悄悄放在工地的入口处。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
他独自一人,挑着一副担子,一步步走上了云记茶庄最高处的那片老茶园。
在母树之下,他用锄头挖了一个半尺深的浅坑。
然后,他从担子里取出一只密封的陶罐,打开蜡封,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兰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罐子里,是云记最珍贵的“兰香初焙”茶膏,是他家中珍藏的最后一坛。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将整坛茶膏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又用瓢舀了半瓢清水,缓缓浇在浮土之上。
“东……先生,你这是?”有年轻茶农忍不住问。
谢云亭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声音平静得像山间的清泉:
“没什么。茶根最知水情。这坛茶膏埋下去,能聚拢周围的地气。它要是醒得快,就说明这片土地的元气尚活,我们就有救。”
这番话,听起来有些玄乎,却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奇迹,就在当晚发生了。
有人不放心,半夜提着灯上山查看,竟惊奇地发现,那片被浇过水的湿土周围,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露珠。
在干燥的夜风中,这片小小的湿润之地,宛如神迹。
众人奔走相告,无不惊为天人。
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高浓度的茶膏吸附了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水分,引发了小范围的微气候变化而已。
但在他们心中,这是茶神显灵,是土地给予他们的回应。
信念一旦被点燃,便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消息传开,各村各寨自发地重启了那些被遗忘的古老智慧。
夜深人静时,有老人伏下身子,将耳朵紧紧贴在干裂的土地上,凭着经验,辨别着地下微弱的水流方向,这叫“听泉术”。
孩童们则拿着中空的竹筒,一节节插入不同深度的土壤里,通过听回声来判断地下的湿度。
妇女们将洗净的棉布晾在屋外,通过布匹晾干的速度,来推算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干湿度……
七日后,一张全新的《春旱协约》在六县联营社的议事堂里全票通过。
协约规定:上游婺源,每日开闸放水两个时辰,确保秧苗根部湿润即可;下游各县焙坊,则采取错峰轮流作业,将有限的水源利用到极致。
若有违反者,不罚款,不惩戒,而是用等值的“茶劳券”来抵偿对方的损失。
前来视察灾情的周同志,看着这份由民间自发协商、充满了东方智慧的协约,又看了看山间那条初见雏形的引水渠,良久,才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谢先生说得对。你们这不是在治水,你们这是在教这片土地,如何重新喘气。”
夜,深了。
谢云亭独自立于母树之下,山风拂过,带来一丝久违的凉意。
他正凝神静听,忽然,远处的山脊上,亮起了一串流动的光点。
那是一队提着马灯的人,是今晚轮值巡渠的茶农。
他们蜿蜒行来,灯火汇成一条温暖的河流,在漆黑的山谷中缓缓流淌。
风中,隐约传来他们口中哼唱的歌谣,是那首古老的《采茶调》,只是词被改了:
“……一寸沟,一分雨,百家命,一口井。哥呀哥,妹呀妹,莫歇气力,把地听……”
灯火如龙,歌声如水,映得这片干渴已久的山谷,竟有了一种温润的诗意。
谢云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旁粗糙的树干,像是抚摸着一位久别的亲人。
他闭上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父亲,您看到了吗?他们……他们终于学会了,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见大地的渴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
一片最嫩的茶叶,从枝头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的掌心。
叶片的脉络在月光下清晰如掌纹,边缘,还沾着一点湿润的、带着茶膏香气的泥土。
他正沉浸在这份天人合一的静谧中,山道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战鼓般敲打着所有人的心弦。
一匹快马在晒场边缘猛地勒住,马身上全是白色的汗沫。
骑士翻身下马,踉跄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嘶哑着嗓子对闻声赶来的小顺子喊道:
“汉口急讯!八百里加急,务必……务必亲手交到谢先生手里!”
小顺子接过信,指尖触到那滚烫的火漆印时,心头猛地一沉。
那上面烙的,是汉口江汉关码头“大通”货运行的鹰头标记——一个只在运送最紧急、最要命的货物时,才会动用的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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