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只觉得那枚鹰头火漆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几乎是撕扯着拆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纸只有薄薄一张,字迹潦草,墨痕因主人的焦急而晕染开来,却字字如惊雷。
“汉口急讯:不明批次‘云记’祁红流入市场,伪冒六县联营火漆印,售价仅三成。已有多人饮后不适,腹胀头晕。江城报纸头条攻讦,言‘云记’以次充好,信誉一夜倾覆。危!危!危!”
三个刺眼的“危”字,像三把尖刀,直插进所有人的心脏。
消息像一阵带着腥味的阴风,迅速吹遍了整个黟县。
刚刚因协力抗旱而凝聚起来的士气,瞬间被这盆兜头泼下的脏水浇得冰冷。
议事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包由信使一并带来的“罪证”——所谓的“云记”祁红,被放在了长桌正中。
沈二嫂第一个冲了上去,她一把撕开油纸包,抓起一撮茶叶凑到鼻尖,只闻了一下,脸色就变得铁青。
她甚至没有品尝,便将那撮茶叶狠狠砸在地上,如同摔碎了一个毒虫。
“呸!什么东西!”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圈通红,“一股子烂木头混着陈茶的馊味儿,连我家后院喂牲口的草料都比它香!哪来的贼骨头,敢这么糟蹋咱们六县联营社的牌子!糟蹋咱们的命!”
怒吼声在堂中回荡,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慨。
这火漆印,是他们用一担担茶叶、一滴滴汗水换来的信誉,是他们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今,这根本竟被人从内部蛀空了。
“查!给我往死里查!”浮梁县的代表一拳砸在桌上,“把咱们的出货单、火漆印领用记录全都对一遍,我就不信,这么大一批货,能凭空飞出去!”
小顺子早已在账房里忙得焦头烂额。
他如今掌管着整个联营社的账目,每一笔出货,每一枚火漆印的去向,都记录在他亲手设计的《追溯卡》系统里。
这套系统是云记的命脉,比金库的锁还要严密。
他带着两个年轻伙计,将近三个月的出货记录翻了个底朝天,烛火下,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可结果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查无此批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顺子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枚伪造的火漆印拓片和真品放在一起比对。
灯火下,他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枚假印的编码格式,是一种三年前就已废弃的老旧版本,而印章上标注的产地——“黄泥塝老区”,更是早就因为土质退化,被联营社列为封存休养地,禁止采摘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小顺子的脑海。
他猛地想起,三年前,正是在黄泥塝老区,有一批试产的春茶因为发酵火候掌握不足,品质未能达标,被当时还主事的谢云亭下令全部召回,集中销毁。
难道……有人在当年私藏了那批残次品?
如今又拿出来重新包装,冒充新品发售?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
这意味着,蛀虫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潜伏在自己人中间,潜伏了整整三年!
小顺子捏紧了拳头,正要起身去向几位主事委员汇报,一只温润的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只见苏晚晴站在他身后,神色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忧虑。
她没有多问,而是递过来一张早已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谢云亭早年刚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三行简短的问话。
“防伪三问:
一问,此事谁人受益最大?
二问,内情谁人最可能知晓?
三问,知情者中谁又选择了沉默?”
小顺子浑身一震,瞬间醍醐灌顶。
他一直在查“物”,查茶叶,查编码,却忘了这件事的根子,终究是“人”。
东家这三问,如三把利刃,直指人心。
他不再纠结于账本,而是将调查的方向彻底扭转。
受益者?自然是那个能用废品换来真金白银的造假者。
知情者?必然是三年前参与过那批茶叶销毁工作的核心人员。
沉默者?或许就是那个知情者本人,或者,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顺着这条线,小顺子立刻找到了阿粪桶。
这位曾经的护土奖得主,如今是联营社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当年的销毁工作,正是由他带队监督的。
阿粪桶听完小顺子的分析,一言不发,只是从墙上取下他的老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
他没有去翻查什么名单,而是直接走访了几个当年参与销毁,如今已退休在家的老伙计。
人心不是账本,但人情是。
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阿粪桶找到了因常年焙茶,患上严重肺病而病退的王焙师。
寒暄几句家常后,阿粪桶状似无意地提起汉口的假茶案。
王焙师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咳嗽也变得剧烈起来。
在他断断续续的喘息中,阿粪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王焙师那个游手好闲的侄儿王二狗,近期曾三番五次向他打听旧的编码规则,还借口说要做什么“茶叶标本”,从他这里拿走了一小包当年销毁时遗落的废弃茶渣。
线索,就此锁定了。
消息传回议事堂,群情激愤。
几个脾气火爆的年轻人当即就要抄起家伙,冲去王二狗家抓人。
“都站住!”一声沉稳的低喝从门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裳,神情平静,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人激动而愤怒的脸庞。
“人抓回来,然后呢?”他缓缓走进堂内,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是打一顿,还是沉塘?证据未全,人心先乱。我们抓的不是一个贼,而是要堵上一个能让好人变成贼的窟窿。”
他转向小顺子,语气不容置疑:“去,立刻放出风声。就说为了应对汉口假茶案,联营社决定即刻启用‘双码溯源’防伪系统,所有市面上的旧版火漆印茶叶,三日内必须回收到各地茶站验明正身,否则一律按假茶作废处理。”
众人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是一招“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消息放出去还不到两天,急于将手上剩余假茶脱手的王二狗,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推着一板车的茶叶,鬼鬼祟祟地想从后山小路溜走,被早已蹲守在那里的联营社青年护卫队逮了个正着。
人赃并获。
祠堂里,灯火通明。
王二狗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他全招了。
原来,他的岳父突发重病,急需一笔巨款去上海做手术。
他走投无路之下,恰好听闻有洋行背景的黑市商人,正在高价收购带有“老味道”的云记陈茶,便动了歪心思,将三年前偷藏的残次品翻了出来,铤而走险。
听完原委,堂内的怒骂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叹息。
这是一个因孝道而起的悲剧,可悲,可叹,却不可恕。
“按规矩,送官查办!”有人提议。
“不行!”沈二嫂沉声反驳,她盯着跪在地上的王二狗,眼神复杂,“罚他容易,可他岳父的病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今天有个王二狗,明天会不会有李二狗、张二狗?咱们得想个法子,让所有想犯错的人,打心底里知道,这错,他们犯不起!”
她的提议,是在联营社内部召开一场特别的公开审理大会。
大会上,联营社没有直接宣判王二狗的罪责,而是宣布了三项因此案而生的新规矩:
第一,设立“吹哨奖”。
凡是举报内部造假行为并查实者,可获得巨额“茶劳券”奖励,足以让一个家庭一年吃穿不愁。
第二,每村设立“诚信角”。
将真品茶叶和此次查获的假茶样品一同陈列,旁边配上图文解说,让每个村民,哪怕是不识字的老人,都能亲手摸、亲眼看、亲鼻闻,学会分辨真伪。
第三,所有新入行的学徒,入职第一课,不再是学炒茶,而是学习一本名为《焚种录》的手册。
这本手册里,详细记录了云记创立以来,所有因品质不达标而被销毁的茶叶批次,每一次销毁,都是一次惨痛的教训。
整个过程,谢云亭始终没有露面。
他只是派小顺子送去了一封短笺,贴在祠堂的柱子上:“制假者可惩,漏洞必补。但切莫让恐惧,压过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当晚,墨盏先生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也来到了祠堂。
他没有看跪在一旁等待最终发落的王二狗,而是抬头看着墙上。
那里,新挂起了一幅巨大的《六县防伪图谱》。
那是由上百名茶农,耗费两天两夜共同绘制而成的,上面不仅有各种茶叶形态的细节描摹,火漆印的暗记,甚至连村里眼盲心亮的小桃枝,都用不同气味的香料,为图谱做了嗅觉上的标注。
老先生抚着花白的胡须,良久,发出一声悠长的感叹:“昔年谢家茗铺,秘方藏于内室,严防外盗;今日云记联营,规矩亮于人前,共御内患。变了手段,没变的,是这腔子里的肝胆啊。”
数日后,省城派来的工作组抵达黟县,本意是调查管理疏漏,准备问责。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一场场由百姓自发组织的“真假茶盲评会”。
晒场上,蒙着眼睛的老人仅凭一片入口的茶汤,就能准确说出真伪优劣;村口的“诚信角”前,孩童们围着茶样,比赛谁能最快嗅出假茶袋里那股不纯正的霉味;甚至连镇上的供销社主任,都主动掏出自家收藏多年的云记真品,摆在柜台上供人对比验证。
工作组的领导被这一幕幕深深震撼。
临行前,周同志找到谢云亭,低声说了一句:“谢先生,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建的不是一张防伪的网,而是一杆人心的秤。这秤,立在每个人心里。”
夜深了,谢云亭独自坐在院中,那枚从汉口加急送来的鹰头火漆印,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远处,传来村塾里孩童们下学前的齐声诵读,背的正是那“防伪三问”。
风过林梢,沙沙作响,仿佛是父亲在天之灵的低语。
这一杆秤,量出了千斤信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山顶母树的方向。
那里,前些日子为了抗旱,他亲手埋下了一坛最珍贵的“兰香初焙”茶膏。
他摩挲着手中这枚冰冷坚硬的火漆印,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借着月色,缓步向那片老茶园走去。
那枚凝聚着一场风暴的鹰头印信,在他掌心,渐渐被体温捂热。
或许,这片刚刚经历了天灾人祸的土地,也需要种下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一种比茶叶更坚韧,比信任更决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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