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棵老桃树的影子,被屋内的灯光拉长,斜斜地投在水泥地上,花瓣的轮廓模糊不清。堂屋里,老旧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着四壁。家具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更显陈旧,一张八仙桌,几把竹椅,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苏婉止住了哭泣,但眼眶依旧红肿,她紧紧握着李小邪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她拉着他在竹椅坐下,自己却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在屋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屋角那个放着杂物的小储物间。
“小邪……你……你等一下。”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向那个小房间。
李小邪沉默地看着母亲的背影,那曾经挺拔的身姿如今微微佝偻,蓝色的连衣裙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刺眼。他没有催促,只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足以颠覆他二十多年认知的风暴。
储物间里传来轻微的翻动声,还有旧木箱开合时特有的“吱呀”声。过了一会儿,苏婉抱着一个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深棕色的樟木箱子,边角包着已经磨损发白的黄铜片,锁扣处甚至有些锈迹。箱子不大,但苏婉抱着它的动作却显得有些吃力,仿佛里面承载着无法想象的重量。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将箱子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用袖子擦了擦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些旧物,最上面,是一本封面已经泛黄、边角严重磨损的硬壳相册。相册的封面上,用白色的胶布贴着一个数字——“1999”,胶布也早已发黄卷边。
苏婉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本相册,像是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她深吸一口气,将相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自己则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了李小邪的对面。
“孩子……”她抬起头,泪光再次在眼中汇聚,“有些事,妈瞒了你二十多年……今天,该告诉你了。”
她翻开相册的第一页。
页面上贴着几张彩色照片,色彩已经有些褪去,但画面依旧清晰。第一张是年轻时的苏婉,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站在一片绚烂的桃花林中,笑得明媚张扬,眼里有光。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夹克衫的年轻男子,眉眼俊朗,身姿挺拔,正是年轻时的赵清云!他一手揽着苏婉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和爱意几乎要溢出照片。
李小邪的呼吸一滞。
第二张照片,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苏婉脸色苍白,带着产后虚弱的疲惫,但嘴角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微笑。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婴儿闭着眼睛,小小的拳头攥着。床边,站着赵清云,他正弯腰,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婴儿的脸颊,那专注而珍视的神情,与晚宴上那个深沉难测的商业巨擘判若两人。
然而,吸引李小邪目光的,是站在床尾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穿着白大褂,像是医院的医生,他手里拿着一个病历夹,目光却并没有落在病历上,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盯着病床上的苏婉和婴儿。那张脸,年轻了许多,眉宇间少了后来的沧桑,但李小邪绝不会认错——那是他的师父,苏振海(鬼手)!
照片上的师父,眼神里有欣慰,有关切,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炽热与……痛苦。
“这……这是?”李小邪的声音有些干哑。
苏婉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相册页面上,晕开了那些褪色的影像。她指着照片上抱着婴儿的自己,和床尾的师父,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小邪……你……你不是被遗弃的……从来都不是……”
她抬起泪眼,看着儿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当年……是你师父……是苏振海……他……他趁我产后虚弱,偷偷……偷偷把你从医院抱走的!”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李小邪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他听到了什么?
师父……偷走了他?
那个教他古武医术,教他做人道理,在他心中亦父亦师的师父,是那个让他和亲生父母骨肉分离二十多年的元凶?
“为……为什么?”李小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嘶哑。
苏婉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下:“他……他恨你爸爸……他爱我,爱了很多年……看到我嫁给了清云,他……他因爱生恨……他说……他说要让清云尝尽失子之痛,让他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寻找里……”
因爱生恨……
报复……
偷走刚出生的婴儿……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李小邪的心脏,将他过去二十多年对师父的敬爱、依赖和信任,撕扯得支离破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师父收养的孤儿,是师父给了他新生,却从未想过,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扭曲报复中的……工具?
“那……赵家……”李小邪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赵家……清云……”苏婉泣不成声,“这二十年,清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他每年都会去那家医院,找当年的医生护士打听,翻看所有可能的记录……有一次,他甚至差点和医院的人动了手,把档案库都快掀了……他派人到处打听,只要是有一点像你的消息,不管多远他都会跑过去……他的头发,就是那几年,一下子白了大半……”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眼白部分,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浑浊:“妈这眼睛……也是那时候,天天哭,夜夜哭……哭得一只眼睛的眼角膜差点坏了,现在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李小邪怔怔地看着母亲那只受过伤的眼睛,看着相册页面上被泪水晕开的、年轻父母幸福的笑容,看着床尾师父那张复杂难言的脸……
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师父不是慈父,是拆散他家庭的刽子手。
他不是被遗弃的孤儿,他的生父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痛苦地寻找他。
母亲不是因为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而独自垂泪,而是承受着失子之痛和漫长等待的双重折磨……
苏婉将相册轻轻推到他面前,仿佛那是一件不堪重负的物证。
李小邪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被泪水打湿的相册页面。那湿意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缓缓拿起那本相册。
很轻,不过是些纸和塑料。
却又很重,重得像灌了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照片上那个被师父抱离父母身边的、懵懂无知的婴儿,再看看眼前泪流满面、苍老憔悴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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