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沉重地搁在八仙桌上,仿佛抽走了屋里所有的声音。只有挂钟的滴答和苏婉压抑的抽泣在空气中交织。李小邪怔怔地看着那本承载着残酷真相的相册,感觉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正在寸寸龟裂。
苏婉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情绪,但那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她站起身,朝着里间卧室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小邪,你来。”她回头,声音沙哑地唤道。
李小邪默默跟上。卧室比堂屋更显狭小,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老式的木架床,挂着洗得发白的蚊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那台被岁月浸染成深褐色的老式脚踏缝纫机。
缝纫机上没有灰尘,看得出经常擦拭。机板上堆叠着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服,颜色都已洗得发白,布料薄得几乎透光。
苏婉走到缝纫机前,枯瘦的手指在那堆旧衣服上轻轻摩挲,最终拿起最上面的一件。那是一件浅蓝色的小褂子,孩童的尺寸,样式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款。
李小邪的目光落在小褂子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件小褂子上,从领口到袖口,从胸前到后背,密密麻麻地缀满了补丁。那些补丁用的布料颜色深浅不一,针脚却异常细密整齐,能看出缝补者极度的耐心和……某种近乎偏执的寄托。
“这是……”李小邪的声音有些发涩。
苏婉将小褂子捧到他面前,手指抚过上面一个颜色略深的补丁,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这是你满周岁时,你爸……清云特意找人给你做的。你小时候皮实,到处爬,没几天就刮破了胳膊肘。”
她顿了顿,指尖移到另一个地方:“这里,是你不小心被邻居家的狗追,摔破了膝盖……这里,是你偷偷爬树摘桃子,被树枝勾破的……”
她一件件指着那些补丁,如数家珍,每一个破损的缘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场景就发生在昨天。
“你被抱走的时候,身上就穿着这件。”苏婉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把它留了下来。每年……每年到了你生日那天,或者我实在想你想到受不了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哪里又旧了,哪里线头松了,就再缝上几针,打个补丁……”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心酸和卑微的期盼:“我总想着……想着万一哪天你回来了,兴许……兴许还能穿上呢?妈知道你长大了,穿不下了……可我就是……就是忍不住……”
李小邪看着那件被母爱一针一线缝补了二十多年、早已看不出原貌的小褂子,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接过那件轻飘飘却又重如山岳的小褂子,指尖触摸到那些细密而固执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无数个不眠之夜里,那无声流淌的眼泪和绝望中的一丝微光。
苏婉转过身,又走到床边,打开了那个漆色斑驳的床头柜抽屉。里面没有首饰,没有化妆品,只有一摞摞码放整齐的笔记本,各种样式都有,有些封皮已经破损卷边。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也是看起来最旧的一本,翻开来,递给李小邪。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是用钢笔写下的字迹,有些地方因为滴落过泪水而晕染开来,字迹变得模糊扭曲。
【1999年10月15日,晴。小邪,今天是你满月的日子。如果你在,妈妈应该会给你拍很多照片,给你煮红鸡蛋。你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冷?会不会饿?有没有人欺负你?妈妈心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
【2000年3月2日,阴。小邪,你今天应该开始长牙了吧?会不会流很多口水?会不会因为牙龈痒哭闹?妈妈给你买了好几个磨牙棒,都放在你的小床上了,可是你不在……清云今天又喝醉了,回来摔了东西,我们大吵一架。他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可他控制不住,我也控制不住……】
【2005年9月1日,雨。小邪,今天是你该上小学的日子。妈妈想象着你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校服的样子,一定很神气。清云一早就出去了,他说要去市里最好的小学门口看看,看看有没有长得像你的孩子……他头发白了好多,才三十多岁啊……】
【2012年6月,日期模糊。清云又去外地了,有人说在邻省看到一个流浪的孩子,年纪相仿,他连夜就开车去了。结果……又不是。他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没进门。我知道,他怕我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我们都快被这无尽的寻找逼疯了……】
【2023年,未写具体日期。字迹颤抖而用力:小邪终于回家了!!!妈妈不是在做梦吧?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一页页,一行行,记录着一个母亲破碎的岁月,一个家庭漫长的煎熬。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最锥心的思念和痛苦。每一笔,都像是在李小邪的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些年……我和你爸……”苏婉的声音将他从那些沉重的字句中拉回,“因为找不到你,我们都快崩溃了。互相埋怨,天天吵架,最厉害的时候,甚至……甚至动了手。他怪我产后疏忽,我恨他当时为什么不在医院……可吵完了,打完了,看着空荡荡的家,我们又只能抱在一起哭……”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我们都知道,不是对方的错,可那失去你的痛,像野兽一样啃噬着我们,让我们变得不像自己……离婚的话说过无数次,可每次到最后,谁也没真的去……因为我们之间,只剩下找你这件事,是共同的了……没了这个念想,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清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苏婉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喃喃道,“他那时候多骄傲,多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可自从你不见了,他就像变了个人。话少了,脾气躁了,头发眼睁睁地看着白了……生意做得再大有什么用?他每个月雷打不动要去一次医院,不是看病,是去做亲子鉴定……他说,怕万一哪天你真的出现了,因为手续问题错过了……他办公室里,有一个专门的保险柜,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放着一摞摞这些年做鉴定的报告单……”
李小邪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晚宴上赵清云那张威严而深沉的脸,那双审视中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他无法将母亲口中那个因失子而崩溃、执着寻找二十年的男人,与那个运筹帷幄的商业巨擘完全重叠起来。
忽然,一个被他忽略多年的细节,猛地窜入脑海。
小时候,每次他练功受伤,或是调皮磕破了皮,师父苏振海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总会用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口气念叨:
“你这臭小子,又弄伤自己……要是让你妈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以前,他只当是师父随口一句关怀。此刻,他才恍然惊觉,那简单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怎样深沉的愧疚与无法言说的痛苦!原来每一次的“心疼”,都是扎在师父心头的刺,是提醒他自身罪孽的警钟!
他看着手中那件沉甸甸的、布满补丁的小褂子,看着笔记本上母亲被泪水模糊的字迹,听着耳边母亲压抑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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