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昏黄的灯光,母亲压抑的啜泣,还有那件沉甸甸缀满补丁的小褂子……一切都让李小邪感到窒息。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风,需要一点能让他理清这团乱麻的距离。
“妈……我出去走走。”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苏婉抬起泪眼,担忧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嘱咐:“别走远……巷口……巷口老张的馄饨摊应该还开着,你小时候……”
“我知道。”李小邪打断母亲,他怕再听到更多关于过去的细节。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那扇承载了太多沉重往事的家门。
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胸腔里的憋闷。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几户人家窗口透出的灯光和隐约的电视声。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记忆中的方向——巷子口。
果然,那盏熟悉的、挂着“张记馄饨”牌子的小推车还在老地方,昏黄的灯泡在夜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晕。一个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包着馄饨,动作依旧熟练。车头那口大锅里,骨头汤翻滚着,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香气,与二十多年前的味道别无二致。
是张大爷。他似乎老了很多,但眉眼间的慈祥没变。
李小邪走过去,在简陋的小方桌旁坐下。塑料凳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张大爷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昏黄的灯光下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秒,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恍然的笑容:“哟!这不是……小邪吗?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李小邪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还是老样子?鲜肉馄饨,多加葱花香菜,再来两勺醋?”张大爷一边利索地往锅里下馄饨,一边熟稔地问道,语气自然得仿佛李小邪只是昨天才来过。
这过于熟悉的问候,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李小邪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他赶紧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生怕泄露出一丝哽咽。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清亮的汤底,皮薄馅大的馄饨载沉载浮,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点缀其间,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看着碗里升腾的白雾,视线渐渐模糊。
【记忆碎片:碗里的虾仁】
……也是在这个小摊,也是这样的夜晚。小小的他踮着脚尖才能坐到凳子上,晃荡着两条短腿。师父苏振海坐在他对面,将自己碗里那有限的几颗鲜虾仁,一颗颗全都夹到他的碗里,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正长身体呢。臭小子,练功要是也有吃这么积极就好了。”那时候,他觉得碗里的虾仁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觉得师父的背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依靠。
【记忆碎片:草药与古武】
……深山老林里,师父耐心地指着每一株草药,讲解它们的药性、相生相克;院子里,月光下,师父一招一式地纠正他的动作,汗水浸透了师徒二人的衣衫,严厉的呵斥声中,却藏着不容错辨的关切。那些年,师父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认知里唯一的亲人。
【记忆碎片:临终之言】
……师父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紧紧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最终汇聚成一句:“小邪……对不起……对不起你妈……” 当时他不懂,只当是师父遗憾未能让母亲享福,现在才明白,那三个“对不起”里,浸透着怎样的罪孽和无法挽回的悔恨!
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最珍贵、最温暖的记忆,此刻却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折射出扭曲的光斑,照出隐藏在温情下的残酷真相。原来那些好,那些教导,那些看似无私的付出,都建立在一条巨大的裂痕之上——他是被偷来的,他的成长,伴随着亲生父母二十年的肝肠寸断!
爱与恨,恩与怨,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解锁,下意识地翻到了晚宴那天与赵清云的合影。照片上的赵清云,西装革履,气场强大,但那双看着镜头的眼睛里,除了商人的锐利,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是丁,是那种极力压抑的探究,是那种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还有握手时,指尖那与他相似的、习武或劳作的薄茧……
恨吗?
恨的。恨赵家当年的“疏忽”,恨他们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刚刚出生的他,让他沦为了师父报复的工具,与骨肉至亲分离二十多年!
可是……怜吗?
似乎也是有的。怜母亲二十年以泪洗面,怜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夜白头,怜他们夫妻在痛苦中互相折磨却又因共同的执念而无法分离,怜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每个月雷打不动去做亲子鉴件的偏执与绝望……
这恨与怜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无所适从。
“怎么了,小子?馄饨不合胃口?”张大爷不知何时坐到了他对面,手里拿着块抹布,关切地看着他,“我看你脸色不对,跟你妈吵架了?”
李小邪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摇了摇头。
张大爷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巷子深处那栋老宅的方向,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你妈啊……这些年,不容易。头几年,跟丢了魂似的,天天来我这摊子上坐一会儿,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望着巷口发呆,问我,‘张叔,你说我家小邪,现在该有多高了?胖了还是瘦了?会不会受委屈?’……那眼睛,总是肿的。”
老人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后来好些了,不那么天天来了,但逢年过节,或者听说哪里找到被拐的孩子了,她一准会来,还是问那句话,‘张叔,你说我家小邪……’唉,这当娘的心啊……”
这些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小邪强撑的堤坝。
他一直低着的头终于再也抬不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耸动。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他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却发现自己让至亲承受了无尽苦楚的孩子,趴在简陋的馄饨摊小桌上,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师父,赵清云,母亲……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形象都在这一晚崩塌又重组,留下一个站在废墟中央,不知该恨谁、又该爱谁的他。
夜风吹过巷口,馄饨摊的灯泡轻轻摇晃,映照着桌上那碗渐渐凉透的馄饨,和那个趴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的年轻身影。
馄饨摊昏黄的灯光和夏夜的微风,稍微冷却了李小邪心头那团灼烧般的混乱。眼泪流过后,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茫。他没有立刻理清思绪的能力,但有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他得回去,回到那个刚刚被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却又承载着母亲二十年苦痛等待的家里。
付了钱,谢过欲言又止、满眼关切的张大爷,他转身走回那条熟悉的巷道。
老宅的门虚掩着,透出堂屋昏黄的光。他推门进去,屋里很安静,母亲不在堂屋。他顿了顿,走向厨房。
厨房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苏婉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是厨房那张老旧的水泥案板。案板上放着几棵还没择完的小青菜,旁边还有两个土豆。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手里攥着一块已经湿透的手帕,正无声地抹着眼泪。灶台冷清,显然她并没有心思做饭。
看着母亲瘦削的背影,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李小邪心头那股刚被夜风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了上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轻脚步走过去,在水池边洗了洗手,然后很自然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了那把有些年头的菜刀。
苏婉听到动静,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到是儿子,连忙用手背去擦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小邪……你、你回来了……饿不饿?妈这就……”
“妈,你坐着。”李小邪打断她,声音有些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拿起一棵青菜,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
“嚓、嚓、嚓……”
清脆而均匀的切菜声在安静的厨房里响起。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异常沉稳、利落。青菜被切成几乎同等长短的小段,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这刀工,是小时候师父手把手教的,要求眼到、心到、手到,切药材时更是分毫不能差。此刻用来切菜,竟也游刃有余。
苏婉怔怔地看着儿子熟练的动作,看着他微抿的唇和专注的侧脸。那轮廓,那微微蹙眉的神态……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赵清云,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某个黄昏,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睛,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个土豆,捡起地上的削皮刀,也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削起皮来。
厨房里,只剩下菜刀与案板有节奏的碰撞声,削皮刀划过土豆表面的沙沙声,以及自来水偶尔滴落的声音。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只有母子二人各自忙碌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一种奇异的安宁,在这片沉默的忙碌中悄然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那些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
青菜切好,土豆削净切片。李小邪转身打开那个老旧的单灶煤气炉,蓝色的火苗蹿起。他熟练地热锅,倒油,放入拍碎的蒜瓣爆香,然后下青菜翻炒。油烟升起,锅铲翻动,烟火气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厨房。
他没有做什么复杂的菜,只是清炒了一盘青菜,又用剩下的食材简单做了个土豆片汤。最后,他另起一小锅烧水,下了两把挂面。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他拿出两个碗,分别调好简单的酱油底味,滴上几滴香油。面煮好,捞入碗中,浇上一点面汤。接着,他拿出两个鸡蛋,在碗边轻轻一磕,单手将蛋液滑入还在滚着少许热水的锅里。不多时,两个圆润的荷包蛋便成形了。
他用漏勺小心地将荷包蛋分别舀起,放进面碗。其中一个蛋的蛋白部分格外厚实饱满,另一个则相对匀称。他几乎没有犹豫,将那个蛋白厚实的荷包蛋连同面碗,轻轻推到了母亲面前。
苏婉一直静静地看着,当看到这个细微的动作时,她的眼眶瞬间又红了。
她记得这个习惯。清云年轻时,每次她生病或是孕期胃口不好,给她煮荷包蛋时,也总是把蛋白更厚实的那一个给她,说“蛋白营养好,你多吃点”。这个细节,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儿子身上重现了。
“吃吧,妈。”李小邪低声道,自己也端起另一碗,在她对面坐下。
苏婉拿起筷子,手有些抖。她夹起一箸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很普通的家常味道,甚至有点淡,却让她瞬间泪如雨下。泪水掉进面碗里,她赶紧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我儿子煮的面,最好吃了……”
李小邪没说话,只是闷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面。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也暂时隔开了那些不堪重负的过去。
饭后,李小邪不容分说地收拾起碗筷。他挽起袖子,用洗洁精仔细地清洗每一个碗碟,连筷子都一根根搓洗干净。然后,他找出拖把,浸湿拧干,将厨房油腻的地面,甚至墙角瓷砖,都仔细地拖了一遍。水渍在灯光下反射着光,整个厨房焕然一新,弥漫着洁净的气息。
苏婉想帮忙,被他按着肩膀坐回了客厅的旧沙发里。“您歇着。”
他做完这一切,才擦了擦手,走到客厅。苏婉正倚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厨房方向出神,眼角的泪痕未干,但脸上的神色却比之前松弛了许多,那一直紧绷着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稍稍缓了下来。看到儿子出来,她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李小邪走到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几个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
屋外夜色深沉,屋内灯光暖黄。母子二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坐着,没有说话,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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