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的空气,混杂着八二年拉菲醇厚的果香和一股无形的、皮肉烧焦的气味。张建社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身体的痛苦分成了三个层次,彼此独立,却又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绝望之网。
右脚脚踝,是尖锐的、碎裂般的刺痛。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颤动,都像是有一把淬了毒的锥子在骨缝里搅动。
后背,是持续的、大面积的灼痛。那感觉不是来自皮肤,而是源于血肉深处,仿佛他的整个背部被换成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脂肪燃烧时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可他身上那件昂贵的真丝睡袍,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最致命的,是腰椎。那里空了,断了。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断裂处向下蔓延,他的双腿失去了所有知觉,变成了两截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死肉。
“啊……呃……”他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想到了,他什么都想到了。那个叫李宝根的管道工,那个叫王小军的少年,还有无数个被他用金钱和权力从事故报告上抹去的名字和面孔。
这不是报应,报应不会来得如此精准,如此富有……创意。
这是惩罚。
是那个新来的、年纪轻得不像话的苏秘书长,用那支笔,在那份他最引以为傲的“零事故”报告上,写下的“祝福”。
“享受这份‘安全’……”
“让所有人都‘放心’……”
他现在,确实很“安全”,安全地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也确实很“放心”,放心到连自己的腿还在不在都感觉不到。
巨大的恐惧,像水泥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几乎窒息。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去医院!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拖着那两条毫无知觉的腿,一点一点地,朝着酒窖门口的方向挪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由冷汗和口水混合而成的、屈辱的痕迹。几十万一瓶的红酒在他身边静静流淌,像在围观他的狼狈。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爬了将近半个小时。
当他终于用头撞开酒窖的门,出现在客厅里时,他那正在敷面膜的妻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脸上的绿色泥浆都裂开了纹路。
“建社!你……你怎么了?!”
“医院……快……叫救护车!”张建社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
救护车的警笛声,在云州静谧的西郊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建社被固定在担架上,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身体里互相冲撞。他睁着眼睛,看着车顶那盏单调的照明灯,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力量?言出法随?神仙手段?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拥有这种颠覆常理的能力?
可如果不是,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身上这匪夷所思的“复合型工伤”?
他想到了刘峰,想到了钱宏达,想到了那些利益链条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正在“享受”着各自的“安全”?
救护车直接开进了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绿色通道。作为安监局的一把手,张建社在这里是顶级贵宾。院长、急诊科主任、骨科专家、烧伤科专家……一连串在云州医疗界响当当的人物,在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从家里赶了过来。
“快快快!病人自述高处坠落,伴有化学烧伤!”
“ct、核磁,全身检查,立刻准备!”
“血常规、生化全套,马上抽!”
急诊室里一片忙碌,医生护士们围绕着他,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各种操作。张建社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他是张局长,只要到了医院,这些全省最好的医生,总能把他治好。
“疼!我的脚踝!断了!我的背!像火烧一样!”他对着围在他身边的专家们,声嘶力竭地描述着自己的痛苦。
骨科的王主任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右脚脚踝。他捏了捏,转了转,甚至用力按压了几下。
“张局长,您感觉怎么样?”王主任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疼!要疼死了!你没长手吗?!”张建社怒吼道。
王主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从他的专业手法判断,这只脚踝的骨骼结构非常完整,关节稳定,根本没有任何骨折或脱位的迹象。
“先拍片子看看。”他沉声对旁边的助手说。
很快,张建社被推进了ct室。各种先进的仪器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半个小时后,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院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几位顶级专家围坐在一起,看着投影仪上显示出的一张张清晰的影像图片,表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脊椎……序列完整,生理曲度正常,椎间盘没有突出,骨质密度良好。别说断裂,连一点增生都没有。”骨科的王主任指着核磁共振的影像,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右脚踝关节,所有骨骼、韧带均未见异常信号。完美,简直可以当教科书的范本。”
“皮肤科的同事也看了,全身皮肤未见任何红肿、水泡或破损,皮温正常,触感正常,根本不存在烧伤的可能。”烧伤科的李主任摊了摊手。
“血液和生化指标也全部正常,心率、血压……所有生命体征,都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健康。”急诊科主任最后总结道。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一个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自述全身多处严重创伤的病人,检查结果却是——完全健康。
“这……”院长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几十年的从医经验,在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会不会是……某种罕见的神经性疼痛?或者,癔症?”
“癔症能把一个身居高位的局长折磨成这样?”王主任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他的痛苦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临床表现。可影像学证据,又完全不支持。”
最终,院长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不管怎么样,人是张局长,必须稳住。先收治入院,用上最好的镇痛药,再组织一次全院会诊。对外,就说……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
VIp病房里,张建社躺在柔软的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管。最好的进口镇痛泵,正将药物缓缓推入他的血管。
但没用。
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复合式的剧痛,根本不是药物能够缓解的。
院长带着几位专家走了进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张局长,您别担心,我们给您做了最全面的检查。”院长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递到张建社的床头,语气温和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张建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腰椎处传来的剧痛死死地按在床上。他死死地盯着院长:“结果怎么样?是不是脊椎断了?脚踝是不是粉碎性骨折?”
“不是的,张局-长。”院长微笑着,摇了摇头,“您的检查结果非常好。您的身体,非常健康,非常……安全。”
“安全”!
当这个词从院长的嘴里说出来时,张建社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
“我说,您的身体很安全,没有任何问题。”院长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甚至加重了“安全”两个字的读音,想让他宽心。
“放屁!”张建社猛地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我疼得快死了,你说我安全?!你们的仪器都是摆设吗?庸医!全都是庸医!”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嘶吼着,挣扎着。但他的下半身毫无知觉,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几位专家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流露出一丝同情和无奈。在他们看来,这位张局长,恐怕是真的……精神上出了问题。
“张局长,您冷静一点。”院长示意护士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我们理解您的痛苦,但检查结果不会骗人。您可能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产生了……一些错觉。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我没疯!”张建社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最恐怖的事情不是疼痛,而是你的疼痛全世界都不承认。你活在一个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地狱里,而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你,你身处天堂。
镇定剂的药效很快上来了,张建社的挣扎渐渐平息,眼神开始涣散。但他口中,依旧在反复地、梦呓般地呢喃着:“我没疯……我疼……真的疼……”
院长和专家们悄悄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看来,要请精神科的专家来会诊了。”院长疲惫地叹了口气。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张建社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即便是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地锁着,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屏幕正亮着。来电显示是——刘峰。
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也许,刘峰能知道些什么。他颤抖着伸出手,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一接通,那头就传来刘峰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语无伦次的声音。
“局长……救命啊局长……我见鬼了!我的手……我的手被烧了!可医生说我的手好好的!他们说我疯了!说我很‘安全’!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啊……”
听着电话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遭遇,听着那个被反复强调的、魔咒般的词语,张建社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他被“安全”了。
他们所有人都被“安全”了。
他挂断电话,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那盏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还在电视上,对着全市人民,信誓旦旦地保证:“每当看到工人们能够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我就觉得,我们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现在,他自己,恐怕是再也无法“平平安安回家”了。
一种比疼痛和恐惧更加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缓缓没过了他的头顶。
就在这时,病房墙上的电视机,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屏幕上,是云州本地的新闻频道。年轻的女主播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着一则紧急插播的新闻。
“……本台最新消息,今晚我市发生多起离奇意外事故,据不完全统计,已有超过三十名公职人员及企业负责人,因各种意外受伤入院。其中包括市安监局、市建委、市环保局等多个部门的领导干部。目前,所有伤者生命体征平稳,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现场画面。有倒塌的吊灯,有起火的键盘,有漏电的鱼缸……
张建社看着那些熟悉的、本该被他压下去的“事故”场景,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电视新闻里,主角,换成了他那些熟悉的同僚。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惩罚。
这是一场……席卷全城的、公开的、盛大的……“安全教育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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