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奉天门的喧嚣已被重重宫墙所隔绝。
御花园内一片寂静,只余冬末初春的寒风拂过枯枝,发出细碎声响。
亭台水榭间,杨凡与当今天子崇祯皇帝朱由检相对坐于石桌旁。
太监宫女们如流水般奉上了各色精致的瓜果点心,但很快,便被崇祯挥袖叫退。
此刻,这片皇家园林的核心角落,只余下他们二人,以及远处侍立如木雕泥塑般的几个心腹太监。
此刻的崇祯,已换下了一身沉重的朝服,穿着常服,脸上还带着早朝时未曾消散的神色。
他看向杨凡,脸上和颜悦色,却抛出了一个让杨凡心头一紧的问题。
“杨卿,今日朕独断乾纲,调卿离川,卿可会怪朕?”
杨凡闻言快速从石凳上起来,就要撩衣跪倒,口中连忙道:“陛下天恩,臣……”
崇祯却已起身亲手扶住了杨凡的手臂,将他稳稳地按回座位上道:“此处非朝堂,不必如此多礼,今日你我二人,便如这般叙话。”
两人再度平视,杨凡心中打鼓,今日这早朝他本就上得七上八下,封侯远超他预期,他本质上其实只是想要更多兵权和权利。
崇祯似乎看出了他的拘谨,微微一笑,继续道:“杨卿立下惊天之功,为朕靖平流寇,更收复济南。乐陵一战,建奴伤筋动骨,溃围狼狈东逃,更活民二十余万,还保住藩王体面。
朕记得,当初杨卿曾向朕许诺两年靖寇,三年平辽。朕也答应过卿,若成此诺,必不吝封侯之赏……”
杨凡恭谨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三年平辽之期未至,辽东之地,臣亦是还未能为陛下收复……”
“哈哈哈!”
崇祯闻言,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许久未有的酣畅。
自从得到杨凡大捷的消息,这段日子是他登基十余年来,最放松最扬眉吐气的日子,仿佛就连这紫禁城的空气,也都变得清新起来。
他甚至不明白之前的自己,是如何忍受过来那般压抑的。
“杨卿过谦了!虽三年之期未满,然乐陵此战之威,已让建奴元气大伤!”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有杨卿在,三年之内,收复辽东指日可待,甚至无需三年!此乃朝堂共识,无人再敢质疑杨卿之能!”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对方,语气笃定:“杨卿答应了朕两年靖寇,三年平辽,杨卿做到了,朕答应杨卿必不吝封侯之赏……”
“朕,也做到了。”
杨凡再次起身,深深一揖:“皇恩浩荡,臣,万死难报!”
崇祯带着温和的笑意,注视着眼前这个几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他想起杨凡的功绩,心中激赏不已,但旋即,强烈愧疚掠过心头。
朝堂内外,包括杨嗣昌在内的不少人,都曾私下进言,言说杨凡及其麾下“凯旋军”势大,恐已成尾大不掉之患,且久居四川,一旦倨傲,无人可制。
他虽内心深处始终相信杨凡是忠诚的,可耐不住三人成虎,最终,帝王的权衡心思还是占据了上风。
将杨凡调离经营日久的四川,连同“凯旋军”一并安置到那片被建奴蹂躏成废墟的东江镇,这其中,确有如杨嗣昌所想的“冷处理”之意。
“杨卿坐下吧。”
崇祯压下心头杂念,继续说道,杨凡恭敬称是。
“杨卿此去恢复东江、恢复朝鲜旧藩,担子不轻。朕今日予你全权,东江镇与朝鲜一应文武诸事,皆由杨卿安排处置,无需批准。
凯旋军两万兵额,军饷照旧由朝廷支应,亦是户部内帑各半。此外,朕再特拨内帑白银八十万两,予你做重建东江镇、构兵甲、造战船之用,后续匮乏再与朕说,朕再下拨便是。”
这八十万两是晋商刚上交过来,本是资助辽饷的,现在被他全部抽出来一股脑塞给了杨凡。
“臣遵旨。”
崇祯神情兴奋,关内关外平靖似乎指日可待,他浑身上下也一扫以往怨天尤人。
他随之关切地问:“杨卿此去任重道远,可还需要什么?尽可道来,一概皆允。”
杨凡心中一团乱麻,离开四川,远赴东江和朝鲜,这完全出乎他今日入朝前的预料。
但崇祯在朝堂上金口玉言,已成定局,若当场抗命,必遭诸多反噬。
然转念一想,东江镇虽残破,却连同朝鲜事务一并交予自己这个镇东侯。
文武大权独揽,何尝不是一个跳出中原纷争,另辟天地的好机会?
但四川的根基,他也不能轻易放弃……
思忖已定,他沉声道:“陛下信重,臣必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然臣确有两事,还需陛下允诺。”
崇祯当即调整了下自己姿势,点头道:“杨卿但说无妨。”
杨凡道:“其一,四川至东江,路途遥远,山川阻隔。凯旋军中,必有川籍将士不愿远离故土。届时,臣恐需分离一营兵马,驻守重庆,既可安将士之心,亦可维系四川安防。”
他此举,明为安抚士卒,实则是想留下一支力量,守住自己在四川的基本盘。
崇祯闻言,略一沉思,便点头认可:“杨卿所虑甚是,准!便在重庆设一参将营,留守之士卒、将领,皆由杨卿列名上报兵部备案即可。”
“臣,谢陛下!”
杨凡心中稍定,继续道,“这其二,东江镇悬于海外,毗邻辽东,今后与建奴周旋,必多水战。
昔日尚可喜叛降,引建奴水师攻陷东江诸岛,彼时建奴便已借用其力组建了水师,臣欲重整东江,一支堪用的水师不可或缺。”
“嗯,水师确是要紧。”
崇祯低头沉思深以为然,随后转头道:“既然如此,朕便将登莱水师划归部分予杨卿,以此新组东江水师予杨卿节制,一应战船、水兵,皆听调遣,以备战事。”
杨凡再谢,但随即补充道:“陛下,光有战船水兵,尚需有善水战之良将统领,方能如臂使指。”
崇祯问道:“杨卿心中可有合意人选?”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臣闻福建总兵郑芝龙之子郑成功,年轻有为,熟知海事,堪当此任。”
“郑成功?!”
崇祯一愣,显然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
杨凡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此时那位未来的国姓爷,恐怕还用的是“郑森”之名。
于是他立刻改口:“是臣口误,此人现今之名应是郑森。”
这个名字崇祯依旧没什么印象,但他想也不想便道:“既如此,朕便准了。我当即刻下旨征召郑森入京陛见,升为东江水师游击,随后便派往杨卿军中效力。”
“谢陛下!”杨凡应道。
两人又就东江镇防务、粮饷筹措、与朝鲜联络等细节商议许久。谈及后勤装备制造维护,在杨凡要求下,重庆军器局、军器局大使、及一干工匠、器械都可登船随杨凡东征。
待到诸事大致议定,天色已然向晚,夕阳的余晖给御花园镀上了一层黯淡金色。
时辰到了,杨凡便起身告退。崇祯并未挽留,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之人。
杨凡躬身行礼完毕,后退几步,随即转身沿着碎石小径缓缓离去。
“杨卿…”
刚走出不过数步,身后传来崇祯呼唤。
杨凡驻足,回身望去。
只见崇祯站在亭中,暮色为其身影勾勒出一圈孤寂的轮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杨卿……莫要怪朕鸟尽弓藏。”
“杨卿已为朕,为这大明做了许多,接下来的事……便让朝中那些庸碌之人,也分些功劳去吧,否则,风头太劲于杨卿也并非良事……”
杨凡沉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崇祯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坚定:“杨卿此去东江,无需太过操劳忧心,十年五年皆是无妨。功劳便让其他庸人取之,于杨卿而言,虽说不公,但于长远计,却是唯一……可善终之法。”
“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朕可以向卿保证的。只要朕在位一日,必保杨卿终生荣华富贵,保杨卿子孙后代……与国同休!”
杨凡闻言,先是呆了一瞬,随后心中百味杂陈。
他再次整肃衣冠,朝着那位站在暮色亭台中的年轻帝王,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起身,两人目光再次交汇于这渐沉暮色之中。
此刻,无论是志得意满的皇帝,还是骤登高位却前路未卜的年轻人,都不知下一次相见,会是怎样。
或是那时,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杨凡转身,将御花园的暮色与那位天子,一并留在了身后。
年轻的镇东侯,举步踏上紫禁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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