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四月下旬。
山东大地,春风带来些许暖意。
官道两旁,昔日人丁兴旺的村落大多已成断壁残垣,荒草蔓生。
偶有侥幸逃回的百姓骨瘦嶙峋,在废墟间游荡,不时麻木地翻捡着任何可用之物。
一支军队正护送着藩王车驾,沿着残破的官道,向济南方向缓缓而行。
队伍中,并辔而行着两人。
一人身着亲王常服,面容依稀可见昔日的养尊处优,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正是德王朱由枢。
另一人一身明甲,腰佩尚方宝剑,身姿挺拔,正是新晋勋贵,镇东侯杨凡。
马蹄嘚嘚敲在官道上上,声音格外清晰。
朱由枢今日难得走出马车,骑马呼吸新鲜空气,他望着沿途的凄惨景象,沉默良久后终于再次开口:“镇东侯,当日济南城破我德王府被北掠,乱军之中若非镇东侯麾下神兵天降,冒死冲阵,本王与阖府上下此刻只怕早已身在辽东,成了那建奴砧板鱼肉、阶下之囚了。此恩,本王与宗室上下、没齿难忘。”
杨凡微微侧身,语气带着尊重:“王爷言重了,护卫宗藩,乃人臣本分。当日目睹王爷身陷险境,凡麾下儿郎皆愿拼死效力,此乃臣等职责所在,不敢当王爷如此重谢。”
朱由枢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对对方的客套摆了摆手,他目光扫过道路两旁荒芜的田野:“镇东侯高义,只是……你看这山东,遭此兵燹,十室九空,元气大伤。听闻全省损失丁口数十万计,济南……济南更是……”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被屠戮一空,几为鬼域。幸得镇东侯在济南城下与建奴反复拉锯,迫其无法从容裹挟百姓,先救回百姓数万,后又于乐陵痛击建奴,前后救回百姓二十余万众。这些百姓得以返乡,总能……恢复些许生气吧。”
杨凡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轻叹一声:“王爷,山东遭此浩劫,疮痍满目,非数十年生聚难以恢复旧观。每每思及此,凡常恨自己兵马迟至,若能早到几日,或许……”他没有再说下去。
朱由枢转过头郑重道:“镇东侯不必过于自责,你部竭尽所能,力挽狂澜,此乃山东上下皆知之事。
待回到济南,本王必当督促山东巡抚刘景耀、济南知府韩镐,全力保障镇东侯的凯旋军之后勤供给,绝不让将士们有缺粮少饷之忧!”
他提及了山东人事变迁,原山东巡抚颜继祖因被杨嗣昌调往德州保护运河重镇,结果导致失陷藩王、丢失济南重镇,本已被朝堂判斩决。
但因杨凡救回德王、收复济南,再加上孙传庭等人力陈其留守德州有阻击之功,最终崇祯网开一面,功过相抵,只落了个革职归家的下场。
而原济南知府张秉文,则在城破时壮烈殉国,新任知府韩镐是带着重建恢复济南任务来的。
杨凡在马上微微欠身:“多谢王爷体恤,建奴肆虐,焚掠山东,济南尤甚,民生恢复千头万绪,臣亦深知地方为难之处。
只是大军即将云集威海卫,筹备渡海,远征东江、朝鲜,所需粮草军械浩繁,确非小数。此番……确需劳烦王爷与地方诸公多多操劳,臣感激不尽。”
德王朱由枢摆了摆手:“无妨!此乃本王分内之事,山东被镇东侯救回的近二十万百姓,皆是由镇东侯所赐生路。民生虽凋敝,需缓缓图之,但保障凯旋军日后出征,为我大明扫平边患,更是重中之重!更何况,镇东侯……”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若有机会,一定要替本王,替济南死难的万千军民,报这城破屠城之血仇!”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济南城破那日的惨状。
不仅仅是普通军民,他德藩一脉,亦有八位宗亲及其家眷,在守城战中慨然赴死。
那日济南攻防,他们德王府突破了朝廷严禁藩王参与军政的祖制,与济南军民并肩浴血,最终血染城头。
他的女婿仪宾陈凤仪与三个儿子陈正学、陈正己以及侄子陈推心镇守东门,城破后,父子四人持刃与清军巷战,全部力战而亡壮烈殉国,这笔血债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德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悲愤,他再度回头望了一眼身旁那支沉默行进的凯旋军队列,队列蜿蜒前后,不见边际。
他略一沉吟,深思熟虑后还是压低声音对杨凡道:“镇东侯,有些话,本王思量再三,还是想与你说。莫要……莫要哀怨陛下。”
他离开京师前已与崇祯会晤,崇祯给他和山东、河南的任务是供应凯旋军出海前的钱粮。
会谈中,德王也知道两人大致的私谈内容。
他见杨凡目光微动,立刻继续补充道:“镇东侯麾下如此强军,战功赫赫,若再立于朝堂风口浪尖,必遭小人嫉恨攻讦。”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镇东侯于战场上所向披靡,然朝堂之上,风波诡谲,派系林立,远比战场错综繁杂。”
“陛下此举,将你调往东江镇,看似鸟尽弓藏,实则未尝不是在保全于镇东侯。”
“此去威海,扬帆出海,镇守东江,经略朝鲜,天高海阔,自成一派,远离了那朝堂是非漩涡,那些宵小庸碌之辈自然也就无从下口。而有陛下承诺,纵享此生荣华,保子孙蒙荫富贵,于眼下时局而言,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杨凡沉默了片刻,他心中明了,德王这番话,既是宽慰,也是点醒。
他年轻气盛,此前一些想法或许太过激进,现在想来的确欠考虑。但经过这段时间风云变幻的沉淀,以及德王此刻直言,他也渐渐想通了些。
崇祯并非冷血刻薄之君,更从未滥杀什么真正功臣,其自身亦在朝堂党争与内外交困中挣扎。此举权衡之下,确有保全他,避免其过早卷入朝堂倾轧的用意。
但他也明白,其中自然也有帝王之术,权衡之意。
事已至此,顺势而为方乃上策。
更何况,东江、朝鲜的文武大权在握,四川本地亦有嫡系留守,看似离开了基本盘,实则获得了更大的自主空间和战略回旋余地,未必是失,反而可能是得。
他抬起头看向德王,目光已恢复清明,拱手道:“多谢王爷为臣释怀解惑,此言金玉,臣必铭记于心。”
德王见他听进去了,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两人不再交谈,只是并骑缓缓前行。
残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
前方,济南城残缺的轮廓已在暮色中隐隐浮现。
身后,是沉默行进的凯旋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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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按明朝祖制,藩王及宗室不得干预地方军政。但济南危急时,德王府成员主动破禁参战。《历城县志》评价他们“虽享济南百姓供养百七十年,终以热血报之”。又记载“清兵焚杀官兵绅弁数十万人,德王府几无噍类”。
历史上的德王朱由枢本人在城破后被俘,押解至辽东,三年后死于塞外。其堂弟朱由栎虽被明朝续封为德王,但后来随着清军大举南下而降清,德王世系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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