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四月底,辽东盛京。
两红旗和两蓝旗几乎家家缟素,镶白旗亦是哭声震天。
马文才垂头紧紧跟着张重阳,他们小心走在镶白旗庄屯的泥泞小路上,哪怕到了城外,四周依旧一片凄惨模样,班师回辽东下午旗人哀嚎遍地,四下奔丧。
镶白旗旗人虽然没有两红旗两蓝旗损失那么大,但也在乐陵会战中,承担了突破浮桥时的主攻,亦是伤亡惨重。
马文才被张重阳带着,耳边听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咒骂,作为汉人,他们根本不敢抬头。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柴火烟混合的气味,远处还不时传来包衣麻木的惨叫和皮鞭的脆响,这一切都与马文才记忆中关内截然不同。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昌平一带的主家少爷,读过诗书,管过田产,还与同镇士绅的闺秀有了婚约,却不成想在清军崇祯九年破了家,他本以为这已经够惨了。
却没想到短短两年,他拿着最后藏匿的积蓄放手一搏,好不容易将客栈弄得有了些起色,旋即又再度被入寇清军洗劫,如今自己也被掠走成了奴隶。
带路的张重阳似乎却已习惯了现在的身份,他熟练地在前面引着他来到庄屯边缘,这里有一处低矮的土坯房。
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马文才瞧见屋里狭小昏暗,只有一扇糊着脏污窗纸的小窗透进些许光亮,土炕上铺着些干草和一张破烂得看不清什么动物的皮子。
“少爷,以后你就和我一起住这儿,”张重阳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局促的笑。
张重阳从小就跟着马家老爷干活吃粮,此时对着马文才依旧沿用着旧日的称呼。
“少爷你别看破了点,但就咱们两人住,比庄里那些七八个、十几个人挤一个窝棚的包衣强多了。”
说着,他急忙弯下腰,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自己原本铺在炕上的那点东西,尽力在靠墙的位置给马文才腾出一块能躺下的地方。
马文才面色复杂地站在这所谓“好许多”的小屋里,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张重阳是他家佃户的儿子,是他家的长工,见了他总是毕恭毕敬。
如今,在这异族他乡身份颠倒,他竟要靠这旧日家仆庇护,才能寻得一处勉强遮风避雨的角落。
他的思绪又不自觉地飘回了乐陵南边那条冰河。
当时凯旋军的大军就要冲杀过来,清军大乱,被掳的百姓也四散奔逃。
他当时离得远,只看到烟尘滚滚,听到杀声震天,慌不择路落了水。
如果,当时他被张重阳拉起来之后,他能鼓起勇气朝着官军的方向跑,会不会已经被救下了?
还是会被杀红了眼的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地当成敌军一刀砍了? 毕竟他在被逼迫下,也是参与了围攻明军山坡的战斗。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当时在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他选择了跟着大多数溃逃的人流,跟着熟悉的身影张重阳,一个劲往北跑,最终便到了这里,成了建奴治下最低等的包衣阿哈。
张重阳没有注意到马文才脸上变幻的神色,他一边低头收拾,一边兀自说着:“少爷,我已经跟管事的庄头说好了,您识字,会算账,就在庄里做个书手,登记粮谷出入,清点人工,不用下地干那些粗重活计。
等再过些日子,我再让底下那些听我管的包衣凑点木料,给您也单独搭个小屋,到时候您就能自己住了,这样清静。”
马文才望着张重阳那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壮的背影,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低“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庄头满语吆喝和皮鞭破空声。
张重阳猛地直起身,侧耳仔细听了听后脸色微变:“是庄头在集合!定是今日到了新包衣,这是要训话立规矩了。”
“快,少爷,咱们得快去,去晚了要挨鞭子的!”他说着,一把拉住还有些愣神的马文才,急匆匆地冲出了小屋。
两人在杂乱拥挤的庄屯里狂奔,向着中央那片空地跑去。
刚跑到一半,路过一条通往小河的小径时。
马文才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对方正抱着木盆,背上还用粗布带子缚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步履蹒跚地要去河边洗衣服。
熟悉的轮廓让马文才如遭雷击,他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狂跳,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出来:“雪兰!!”
那妇人吓了一跳,浑身一颤,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衣服散落一地。
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马文才这才确认对方的脸,正是他亲妹妹。
“哥!”马雪兰看清来人,发出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也顾不上散落的衣物和背上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兄妹二人在这异族他乡的苦寒之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恐惧屈辱和思念都揉进对方身体。
马文才感觉到妹妹瘦得硌人,肩膀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啜泣。
张重阳立在旁边,看着这对劫后余生的兄妹重逢,黝黑的脸上也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一面回望张望庄头方向,一面默默将散落在地上的湿衣服捡回木盆。
片刻后,马文才才松开妹妹,双手颤抖地捧住对方消瘦憔悴的脸颊,声音哽咽:“雪兰,你瘦了……受苦了。”
马雪兰只是一直哭着连续点头,泪如雨下,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
激动稍平,马文才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妹妹背上那个婴儿身上。
那襁褓粗糙,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马文才的心,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问道:“雪兰……这,这孩子是谁的?”
马雪兰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她死死地低下头,嘴唇颤抖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羞愧和痛苦。
旁边一直沉默的张重阳见状,略一停顿,便下定决心向前踏了一步,挡在了马雪兰身前些许。
“少爷,这孩子……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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