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宁武关故道的山脊线上,三千匹战马的马蹄包裹着厚毡,踏过结霜的乱石时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多铎勒住缰绳,抬手。身后延绵的队伍立刻静止,只有马匹喷出的白雾在晨风中消散。他俯身看着脚下——百丈深的峡谷对面,一条蜿蜒的土路沿着山脚延伸,十几辆牛车正慢吞吞地行进,车辕上插着青鸾军的三角小旗。
粮队。
“主子,下边是黑风峡。”向导是个投清的边军老兵,压低声音说,“过了这峡,再走三十里就是太原通雁门关的官道。这队粮车应该是昨夜从太原出发的,看车辙印,载得不轻。”
多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三天三夜,他们绕过三座烽燧,穿过两条冰河,折了七十多匹马,十九个人摔下山崖。现在,猎物就在眼前。
“等他们全部进峡。”多铎解下弓,手指抚过弓弦,“前后堵死,一个不留。”
峡谷里的粮队对此一无所知。押运的是个老卒,姓陈,原太原卫所的军户,投了青鸾军后捞到这个相对轻松的差事。他裹着破棉袄坐在头车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盘算着这趟走完能领多少赏钱。
“陈头儿,这峡里阴森森的……”旁边年轻的车夫缩了缩脖子。
“怕啥?前头十里就有咱们的哨卡。”老陈啐了口唾沫,“沈主公把清狗拦在雁门关外,这儿安全得很。”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
老陈抬头,看见山崖上站起一排黑影。阳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看不清脸,只看见拉满的弓,和箭头在晨光中反射的冷光。
“敌——”
箭雨落下。
第一波就射翻了七八个车夫。牛受惊嘶鸣,粮车撞在一起,堵死了狭窄的谷道。多铎一马当先从山坡冲下,马刀掠过,一个刚举起腰刀的车夫头颅飞起,血喷了老陈一脸。
“是八旗!八旗绕过来了!”有人嘶喊。
混乱只持续了半柱香。六十几个押运兵和车夫,面对三千精锐骑兵,连像样的抵抗都没能组织起来。老陈被踹倒在地时,看见最后一个小伙子被三把马刀同时砍中,身子几乎被剁成几段。
多铎踩着他的胸口,马刀刀尖抵住咽喉。
“说,后面还有几队粮车?”
老陈浑身发抖,裤裆湿了一片:“没、没了……这是今天唯一一队……”
“雁门关存粮还能撑几天?”
“我……我不知道……”
刀尖刺入皮肉半寸。老陈惨叫:“真不知道!我就是个运粮的!大爷饶命——”
多铎手腕一拧,结束了惨叫。他站起身,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环视满地狼藉。
“烧了。”
火把扔上粮车。麦谷、豆料、腌肉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黑烟腾起,顺着峡谷飘向天空。多铎看着那烟柱,忽然皱眉。
“太快了。”他说,“烟这么明显,会暴露我们位置。”
话音刚落,峡谷出口方向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两匹,是成百上千匹。
同一时刻,雁门关了望塔上。
沈正阳放下望远镜,对身侧的曾大牛说:“黑风峡起烟了。”
“多铎动手了?”曾大牛急道,“末将这就带骑兵去截——”
“不急。”沈正阳抬手,“让赵铁骨按计划行事。”
三日前,夜不收在北山抓到一个清军探马,拷问出宁武关故道可能有敌军迂回。沈正阳没增兵堵截,反而将计就计——他让后方粮队照常出发,但每队粮车里,都藏着二十个精锐火铳手。而真正的粮草,早在前夜就走另一条秘道运抵雁门关了。
黑风峡那队是饵。
现在,该收线了。
峡谷里,多铎的脸色变了。
从谷口涌进来的不是援军,是青鸾骑兵!看旗号,是那个屡次袭扰后方的赵铁骨部。但人数不对——探马明明说赵部只剩一千多人,眼前这至少三千骑!
“中计了!”副将嘶喊,“主子,快撤!”
“往哪撤?!”多铎目眦欲裂。前有堵截,后有绝壁,两侧山坡太陡,马匹根本上不去。
赵铁骨一马当先,手中长矛挑飞一个试图抵抗的八旗兵。他没穿甲,只套了件破皮袄,但冲杀起来像头疯虎。
“多铎小儿!”他远远吼道,“你哥多尔衮没告诉你,沈主公最擅长的就是请君入瓮吗?!”
箭雨从两侧山坡射下。那不是普通弓箭,是弩——守山部队早就在这埋伏了两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八旗兵纷纷落马。多铎挥刀格开两支箭,吼道:“结阵!结圆阵!”
精锐毕竟是精锐。残存的二千多骑兵迅速靠拢,战马朝外,长矛弓箭指向四面。圆阵在峡谷中缓缓移动,像只受伤但仍能扎人的刺猬。
赵铁骨没硬冲。他抬手,骑兵队停在百步外。
“火铳队。”他说。
粮车的残骸被推开,那些“车夫”和“押运兵”从车底、从尸体堆里爬起。他们撕开外袍,露出里面的青鸾军号衣,手里端着燧发铳——正是藏在粮车里的那二十人,其实有二百人。
二百支铳,在三十步距离齐射。
圆阵最外层的战马嘶鸣倒地,阵型出现缺口。赵铁骨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杀!”
三千骑兵如决堤洪水,从缺口涌了进去。
黄昏时分,雁门关外清军大营。
多尔衮站在营门前,望着宁武关方向。按计划,多铎今天该有消息传回了。但直到日头西斜,连只报信的猎鹰都没飞来。
“王爷,喝口热汤吧。”亲兵小心翼翼端上碗。
多尔衮没接。他盯着天际最后一丝余光,忽然问:“范文程,若多铎失手……”
“不会的。”范文程勉强笑道,“三千正白旗精骑,又是多铎贝勒亲自带领……”
话音未落,一骑从暮色中狂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几乎伏在马颈上,背上插着三支箭。
“报——”哨兵嘶喊,声音凄厉如鬼,“宁武关急报!多铎贝勒所部……全军覆没!”
碗摔在地上,热汤溅了多尔衮一脚。
“你说什么?!”他一把揪住哨兵衣领。
“黑风峡……有埋伏……赵铁骨的三千骑兵,还有火铳队……多铎贝勒力战而亡,首级……首级被挂在峡口旗杆上……”
多尔衮踉跄后退,被亲兵扶住才没摔倒。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喉结在剧烈滚动。
帐内死寂。几个蒙古王公交换眼神,有人嘴角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你八旗精锐,不也败了?
“沈正阳……”多尔衮终于挤出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撕出来的。
他忽然拔刀,一刀劈断身前的旗杆!
“传令!”他转身,眼睛血红,“明日卯时,全军进攻!不分主次,不分佯攻主攻,所有兵马全线压上!我要用十七万人的血,淹了雁门关!”
“王爷三思!”范文程跪倒,“如此硬攻,伤亡恐……”
“那就让他们死!”多尔衮一脚踹翻他,“多铎死了!我亲弟弟死了!你还跟我说伤亡?!”
他环视帐内众将,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告诉所有人,明日之战,有进无退。退一步者,斩!斩!斩!”
最后的“斩”字带着血腥气,在暮色中回荡。
而当这道命令传到各营时,雁门关了望塔上,沈正阳正看着夜不收送来的战报。
“赵铁骨部折了八百,全歼多铎三千骑。”曾大牛念完,长舒一口气,“主公神算。”
沈正阳却摇头:“明日,才是真正的恶战。”
“多尔衮会拼命?”
“亲弟弟死了,八旗精锐折了三千,蒙古诸部又在看他笑话。”沈正阳望着清军大营彻夜不息的篝火,“他除了拼命,别无选择。”
他走下了望塔,在寒风中穿过阵地。战壕里,士兵们正在检查火铳,擦拭刺刀。一个山西籍的新兵缩在角落里,低声啜泣——他今天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死人,吐了三次。
沈正阳走过去,蹲下身。
“怕?”
新兵抬头,看见是他,慌忙要站起,被按住。
“怕……怕明天……”新兵声音发颤。
沈正阳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面饼,掰了一半递给他:“我也怕。”
新兵愣住。
“但我怕的不是死。”沈正阳看向关内方向,那里有万家灯火,“我怕的是,如果我们输了,这些灯火都会灭。鞑子的铁蹄会踏进山西,踏进陕西,踏进每一个你们这样的村子。”
他站起身,声音不大,但周围士兵都听见了。
“明日,我们守的不是这道壕沟,是你们爹娘能睡个安稳觉,是你们妹妹不用被抢去草原,是你们以后生了孩子,不用像你们一样,从小只记得逃荒和挨饿。”
他环视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所以,怕可以,但别退。你退了,你身后的兄弟就得死。他退了,关内的百姓就得死。我们青鸾军起兵时发过誓——”
他提高声音,全阵地都安静下来。
“要让天下人,都吃上饱饭!”
短暂的寂静后,第一个声音响起:“誓死追随主公!”
接着是十个、百个、千个。声音从战壕传到炮兵阵地,传到后方营地,最终汇聚成海潮般的轰鸣,在雁门关的群山间回荡。
沈正阳转身走回中军帐时,眼眶有些发热。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寒夜,他和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分食最后半块发霉的窝头。那时他们发誓,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如今,他要让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活着吃饱饭。
帐内,地图已经摊开。曾大牛、王铮、张铁锤、高小宝都在等他。
“明日布阵。”沈正阳手指点在地图上,“多尔衮会全线压上,我们要……”
他的声音在烛光中沉着而清晰。帐外,北风呼啸,卷起沙砾打在帐布上,像战鼓在擂响。
漫长的冬夜即将过去。
黎明时分,鲜血将染红这片古老关隘的每一寸土地。而历史的走向,也将在这一战后,彻底改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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