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魏军依成济之命，对剑阁关发起了开战以来最为疯狂、也最为持久的冲击。
战鼓昼夜不息，呐喊声震山谷，箭矢与滚木擂石如同两股反向的洪流，在关隘上下反复冲刷。
关墙之上，蜀军的抵抗依然顽强，但那面曾经坚不可摧的“汉”字大旗，在一次次猛攻中似乎开始显露出疲态。
第三日午后，在一轮尤为猛烈的攻势中，魏军先锋敢死队终于以巨大伤亡为代价，在剑阁关东侧一段较为陡峭的崖壁上，用钩索和鲜血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后续部队如潮水般涌上，与拼死堵截的蜀军展开了惨烈的肉搏。
这一次，蜀军的反击失去了往日的章法与韧劲。
鏖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当魏军后续梯队源源不断投入，尤其是成济将预备的精锐甲士也压上之后，关墙上的蜀军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出现溃退的迹象。
成济站在中军望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并未因眼前的突破而兴奋，眉头反而锁得更紧。
因为他注意到，蜀军的败退并非一溃千里，而是交替掩护，有序后撤，且始终保持着基本的建制。
更关键的是，关隘之上虽然喊杀震天，但据斥候冒险抵近观察回报，关内纵深区域并未见到预期中大规模蜀军预备队调动堵漏的景象。
“擂鼓，助威！但传令前军，控制推进速度，稳扎稳打，谨防埋伏！”成济沉声下令。
随着魏军彻底控制关墙，打开关门，大队人马涌入剑阁关内，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近乎空寂的雄关。
营寨大多完好，但已人去帐空，只留下零星来不及带走的破损军械和满地来不及掩埋的灶坑。
关后通往成都方向的栈道上，马蹄印与足迹凌乱却密集，一路向南延伸，没入崇山峻岭的云雾之中。
“将军，蜀军确已遁走！剑阁为我军所有！”前军将领兴奋来报。
众将齐聚刚刚夺下的剑阁关城楼，望着南方群山，无不摩拳擦掌。
关隘已破，敌军“溃逃”，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天赐良机。
“将军，姜维主力南窜，必是驰援成都！邓艾将军兵力不足，恐独木难支！末将愿率轻骑精锐，星夜兼程，追亡逐北，定要在姜维与邓艾将军接战之前，咬住其尾！”李昭再次请命，眼中战意熊熊。
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剑阁天险已克，蜀中门户洞开，谁不想在这灭国之战中抢下头功？
成济却沉默着，走下城楼，在关内仔细巡视。
他蹲下身，查看那些灶坑，灰烬尚有余温，但坑内残留的粮食显示，这些灶并非为大军日常饮食所设，数量也远不足以支撑姜维数万主力。
他又检视了几处丢弃的营帐和破损的辎重车，眉头越皱越深。
“传令，全军戒备，就地休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关追击！”成济突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将军！”李昭等人大急。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若让姜维安然退回成都，与守军汇合，凭坚城固守，我军再想攻取，难度倍增啊！”
成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你们以为，姜维真的慌不择路，溃败而逃吗？”他指着地上的痕迹。
“灶坑虽多，却是仓促新设，做给人看的。丢弃的军械，多是破损无用之物。栈道上的足迹虽乱，但你们细看，可有大军慌乱踩踏、相互践踏的痕迹？没有！这更像是有意留下的‘痕迹’！”
他走到关墙边，指着南方险峻的群山：“姜维用兵，深得武侯真传，最擅利用地利。剑阁到梓潼、涪城一带，山高谷深，道路险仄，何处不可设伏？他弃守天险剑阁，若真是溃败，必留断后死士阻我追兵，岂会走得如此‘干净’，唯恐我们追之不及？”
众将闻言，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兴奋之情稍退，细思之下，果然疑窦丛生。
“那…将军之意，姜维是故意弃关，引我追击，意在伏击？”一名将领迟疑问道。
“十之八九！”成济笃定道。
“他知后方告急，我必求速胜，故而佯装溃退，诱我大军离开坚固营垒，脱离粮道，深入蜀道险地。待我军追得人困马乏，队形拉长，他或于险要处伏兵突出，截我中段；或趁我前军轻进，突然回师反击，则我军危矣！”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甚至，他可能还有更大的图谋。以自身为饵，牵制我军主力于山道之中，若能重创或迟滞我军，他便能赢得时间，回师成都，以优势兵力先解决邓艾偏师，然后再回头对付我等。如此，蜀汉或有一线生机。”
这番剖析，让帐中众将彻底冷静下来，背心甚至渗出冷汗。
若果真如此，贸然追击，无异于自投罗网。
“然则，难道就任由姜维遁走，与邓艾将军对峙于成都？”李昭不甘道。
“当然不！”成济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
“姜维既以此计诱我，我便还他一个‘将计就计’！”
他快步走回临时设于关楼内的军案前，抽出令箭：
“李昭听令！”
“末将在！”
“命你即刻点选五千精锐步骑，多打旌旗，广布斥候，打出我的帅旗与‘成’字大纛，明日拂晓，大张旗鼓出关，沿栈道向南‘追击’姜维！行军速度不必过快，但要造出万军疾进的声势！沿途多设营火，广派哨探，务必让蜀军细作确信，我魏军主力已衔尾追来！”
李昭一愣，随即明白：“将军是要末将…佯装主力，吸引姜维注意？”
“正是！”成济点头。
“你部任务，便是充当诱饵之诱饵！若遇小股蜀军袭扰，击退即可，不必深追。若遇险要地形，务必仔细探查，缓速通过。你的安危，关系全局，不可冒险急进！”
“末将领命！定不负大将军所托！”李昭肃然抱拳。
“其余诸将，”成济环视众人。
“随我统帅主力大军，后日清晨，偃旗息鼓，秘密出关。我等不走上路栈道，而是…”他手指舆图上一条更为隐秘、崎岖难行，却可迂回绕过可能伏击区的山路。
“取道此地，缓行跟进。与李昭部保持一日左右路程，以烽火、快马紧密联络。”
“将军妙算！”众将闻言，无不叹服。
此计既避免了主力中伏的风险，又能保持对姜维大军的压力，甚至可能反将姜维一军。
命令既下，魏军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李昭领命而去，精心挑选士卒，准备旗号。
成济则坐镇剑阁，一边整顿新得的关隘，安抚少量投降的蜀军伤兵，一边等待着各方消息，如同耐心的猎手，静待猎物在自以为是的陷阱边，露出真正的破绽。
与此同时，剑阁以南百余里，崎岖的山道中。
“汉大将军姜”的旗帜在风中猎作响，但旗下行军的蜀军队伍，虽然保持着行军阵列，士卒脸上却难掩疲惫与一丝迷茫。连续多日的激战与“败退”，消耗着他们的体力和士气。
中军处，姜维骑在战马上，面容依旧沉静如水，只是眼底深处，有着化不开的凝重与决绝。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低声禀报：“大将军，剑阁方向烟尘大起，魏军已出关，打‘成’字帅旗，沿栈道追来了，先头部队距我军后卫约六十里。”
姜维听罢，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中并无多少笑意，反而带着孤注一掷的凛冽。
“哼，果然中计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身旁几名心腹将校能听见。
“成济啊成济，你虽谨慎，终究难逃速胜之心。剑阁天险已弃，你若不来追，我此番行险便成了笑话。既然来了……”
他抬眼望向前方更为险峻的山峦，那里是他精心为追兵选定的葬身之地。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至预设地点前十里，丢弃部分冗余辎重，做出仓惶之态。另，令伏兵各部，依计行事，务必隐蔽待机，没有我的号令，便是箭雨临头，也不得妄动！”
“诺！”
姜维轻轻一夹马腹，战马加速向前。
他回头望了一眼北方，剑阁的方向早已被群山阻挡。
此计若成，重创甚至歼灭魏军追兵主力，则蜀汉尚有喘息之机，甚至能扭转乾坤。
若败……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汉祚兴废，在此一举。”姜维在心中默念，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山风凛冽，卷动着他的披风，也卷动着这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智谋风暴。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险峻的蜀道山岭间，变得模糊而危险。
成济的将计就计，与姜维的请君入瓮，究竟谁能更胜一筹，答案即将在血与火中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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