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庭没有立刻表态，他深知这个提议的敏感和风险，但也看到了其中残酷的实用价值。
他盯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和资源点，大脑飞速运转权衡利弊。
许久，他抬起头，作出了决断：“关于日本技师的问题，兹事体大，我们先内部决议，立刻起草详细报告，连同利弊分析，用电台紧急请示中央，等待中央指示！
但在中央回复之前……”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老李，你负责找人！软的硬的，手段你自己把握分寸，原则就一个：
能干活，愿意教，就给出路，保证安全！老聂！”
他看向后勤部长，“你亲自挂帅组织运输总队！集中所有能用的骡马、大车、挑夫！从晋察冀、山东往咱们这儿抢运设备、抢运原料！
铁路线断了就走旱路，翻山越岭，人挑马驮，爬也要爬过来！至于原料短缺……”
许云庭站起身，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哗啦”一声推开。
一股冷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乱发。
窗外，故宫金色的琉璃瓦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更远处，铁西工业区的方向，几根巨大的烟囱笔直刺向天空，其中几根，正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烟气。
虽然微弱，但那确实是烟！
是沉寂了太久后，这片土地重新开始搏动的脉息！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张写满疲惫与渴望的脸：
“原料问题，咱们两手抓！
一手，发动群众，组织勘探队！辽宁地下埋着煤，藏着铁，还有铜铅锌各种有色金属！
小鬼子当年能找到，咱们自己人更熟悉这片土地，没道理找不到！
另一手，向组织打报告，请求支援！
延安、晋绥、山东根据地，能挤出来多少算多少！
没有现成的工程师？从工人里提拔懂行的老师傅！
没有洋设备？把缴获的那些破机器拆了，研究透了，能拼的就拼起来，能改的就改造！没有成熟的技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用命去试！用血去换！太行山能烧出造炮用的好钢！沂蒙山能用土高炉炼铁造枪！白洋淀的乡亲能在芦苇荡里熬硝造火药！
我就不信，在东北这片最肥沃的黑土地上，有最勤劳勇敢的工人和农民，咱们建不起全中国最大、最强的兵工厂！
造不出咱们自己的枪炮子弹！”
他大步走回桌边，双手重重撑在铺满地图的桌面上，身体前倾，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这关乎未来的蓝图上：
“同志们！仗打到今天这一步，拼的是什么？
不是看谁一时枪多炮狠！是看谁能在敌人的疯狂反扑和国际的虎视眈眈下——站得稳！站得久！
咱们今天打下了沈阳，控制了半个辽宁，但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他拳头砸在地图上，覆盖了整个东三省的区域。
“我们要的，是把整个东北，变成咱们最坚固的堡垒！
变成源源不断供应前线的兵工厂！
变成养活千万军民的大粮仓！
变成让关东军残部无处藏身的铁笼！
让北边想伸手的老毛子掂量掂量！
也让重庆峨眉山上那位——”他冷笑着指向地图西南方向，“夜夜难眠，寝食难安！”
“下面，具体分工部署！”
许云庭坐回首位，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纵、二纵！主力向东！目标抚顺、铁岭！给我把盘踞在南满铁路沿线的鬼子残部，狠狠地往鸭绿江对岸的朝鲜方向赶！
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切断他们与本土的联系！”
“三纵、四纵！主力向北！任务：配合苏联红军地面部队行动，‘接收’长春、哈尔滨！记住：是‘接收’！不是强攻！
要给足老毛子面子，礼仪周全！
但涉及到核心利益——工厂、仓库、铁路干线、重要矿山！”
他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一寸不让！一步不退！寸土必争！原则问题，没有商量！”
“五纵、六纵！坐镇辽西！核心任务：剿匪安民！建立各级人民政府！发动群众——马上开始土改分地！”
他特别加重了语气：
“告诉所有同志，尤其是地方工作的同志！分地！是当前头等大事！是天大的事！只有让世世代代受苦的农民真正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跟着咱们走！
拥护咱们！支持咱们！有了千千万万农民兄弟的支持，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
才有充足稳定的军粮！才有打不完、拖不垮的底气！”
“七纵！”许云庭的目光终于落在李园身上，“老李！这支新纵队，你亲自带！兵源，就地动员翻身农民和可靠工人！
装备，”他嘴角露出一丝铁血的笑意，“暂时没有！先去鬼子手里抢！去伪军手里缴！三个月！”
他竖起三根手指，“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我要看到一支组织严密、斗志昂扬、敢打硬仗恶仗的辽东铁拳！”
李园“唰”地站起，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保证完成任务！”
“最后！”
许云庭的目光如重锤般落在负责军工的副参谋长脸上。
“给你，还有你手下的所有兵工人，一道死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副参谋长呼吸一窒：
“三个月！就三个月！我要看到第一门完全由咱们东北军工自己设计、自己铸造、自己组装、自己试射成功的火炮！
从生产线上给我稳稳当当地推下来！”
看着对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他放缓了一丝语气，但命令的实质丝毫未变：
“图纸和技术支援，我帮你解决。
我亲自给太原兵工厂的老纪发报，请他务必派人带着图纸和经验过来！
他是咱们抗联的老首长了，信得过！
要求不高：能打响！打得准！能帮咱们的步兵砸开鬼子的乌龟壳！就行！你能不能完成？”
副参谋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和决心都吸进肺里。
他挺直了仿佛被重担压弯的脊梁，直视许云庭的眼睛，同样以最大的力气吼出：
“保证完成任务！！！”
晨光，透过高窗的缝隙，艰难地刺破大殿内的阴冷与烟尘，照亮了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指向四面八方的箭头，也照亮了每一张充满血性、坚毅与无穷斗志的脸庞。
殿外广场上隐约传来的、海浪般的欢呼与哭泣声，是这沉重而充满希望的黎明，最震撼的注脚。
“散会！”
许云庭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寒气，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参谋军官们收起文件，脚步声杂沓，依次退出。
最后一人带上了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面操练的喧嚣。
殿内只剩下两人。
许云庭依旧钉在巨大的东北地图前，眉头紧锁。
史铁生踱到他身边，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去。
火苗跳动，两点橘红在阴冷的空气中亮起，丝丝缕缕的烟雾盘旋上升。
“老许，”史铁生深吸一口，吐出浓重的烟圈，声音压得很低，“给句实在话，这局面……真有把握？”
“没有。”
许云庭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睛没离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流与山脉。
“但现在，有没有把握都得干！退了，这白山黑水，立马就换了主人。
老蒋在重庆磨刀霍霍想着接收，苏联老大哥占着不走惦记着好处，连那些被打残的小鬼子，躲在角落里还想着卷土重来！”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三千万东北父老看着咱们！关内四万万同胞也看着咱们！这一步，退不得，半步都退不得！”
史铁生沉默了片刻，烟头在指间明灭：
“风紧啊。
刚得的信儿，重庆那边不甘心，日本人收缩了战线，意图让让我们自己先打起来。
美国人使着大力气帮他们运兵。
新一军、新六军，全套崭新的美国家伙事儿，已经在秦皇岛踩上咱中国的岸了。”
“哼，来得好！”许云庭冷笑一声，将烟蒂狠狠摁灭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美械？美械也是人扛着子弹打出来的。
在缅甸能揍鬼子，在这东北黑土地……”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想撒野？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枪炮答不答应！”
恰在此时，窗外激昂的军号声刺破沉寂，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脚步声和口号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许云庭几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广场上，一队新兵正喊着号子跑步经过。
一张张面孔稚嫩得几乎还是个孩子，身上灰蓝色的军装肥大不合身，肩上扛着的老套筒汉阳造显得格外笨重。
然而，他们的腰板挺得笔直，脚步砸在冻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仿佛大地的心跳。
“看到了吗？”
许云庭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
“三个月前，他们是地里刨食的农民，是学堂里念书的学生，是街头上拉黄包车的苦力。
现在，他们是解放军战士！为什么？”
史铁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口烟。
“因为他们信咱们！”
许云庭猛地转身，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光芒。
“信咱们能带他们打跑鬼子过安生日子，信咱们说的‘新中国’不是画在纸上充饥的饼！
这份信，这份心，”他重重拍了一下胸口，发出闷响，“比一百个美械师都金贵。
咱们要是守不住这东北，对不住的，何止是他们？是对不住全天下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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