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第七天，青鸾舟飞越了最后一道凡人国度的边界，进入真正的北境荒原。
这里的天空是铅灰色的，狂风卷着雪沫在冰原上呼啸。
气温骤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若非有御寒法衣和灵力护体，寻常炼气修士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叶尘站在舟首，任由风雪扑打在护体灵光上。
他的目光穿透茫茫雪幕，望向北方天际线——那里隐约可见一道巍峨的轮廓，接天连地，如同支撑苍穹的巨柱。
圣山。
人皇令在怀中微微发烫，与那座山产生着某种共鸣。
云小清从打坐中醒来，走到叶尘身边。她已经适应了炼气六层的修为，在这极端环境下仍能保持灵力运转。
“师父，还有多远？”
“以现在的速度，再飞十日可达山脚。”叶尘没有回头，“但最后三百里无法飞行，有禁空禁制。”
云小清点点头，没有多问。这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叶尘的寡言。
但今天，她注意到师父的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遥远。
“师父在想什么？”
叶尘沉默了很久，久到云小清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在想，”他终于开口，声音在风雪中显得缥缈，“一百年前，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这是叶尘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
云小清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我还是玄门道宗的掌门。”叶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玄门道宗不是什么大宗门，开山祖师只到金丹后期，也就我这一代，勉强维持着三流宗门的地位。”
青鸾舟在风雪中平稳前行，舟外的世界一片苍茫。
“但我有三个徒弟。”叶尘的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大徒弟小文，是我从三大王朝带回来的。
云小清想象着那个画面。
“小文天赋一般，但勤奋过人。别人修炼四个时辰，他修炼八个时辰。
我闭关十年出来，他已经从炼气到了筑基后期。”叶尘顿了顿，“我本想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还有王焯等等。”叶尘继续说，“李白是个书生，屡试不第，在宗门山下开了间茶馆。
我常去喝茶，一来二去成了朋友。他不会修炼，却写得一手好字，宗门所有的符箓纹样都是他设计的。”
“王焯是炼器师，脾气火爆，但手艺极好。
他说祖上出过炼器大师，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只能打些农具为生。
我帮他重拾祖业，他为我炼制了第二柄本命飞剑。”
叶尘的声音低了下去：“一百多年前，我们探索一处上古秘境，意外得到法则碎片。
消息走漏，被一位元婴散修追杀。我重伤逃遁，误入秘境核心的一处古阵……”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一道淡淡的疤痕：“阵法激活时，我以精血为引，本想传送到万里之外。
但阵法有异，空间撕裂，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南界大乾国的一个山村外。”
“那时我金丹破碎，修为跌落到筑基初期，身上除了几件本命法宝，一无所有。”叶尘看向云小清，“我在靠山村住了三年，慢慢修复伤势，恢复修为。
然后一路走到青洲府，遇见了你。”
云小清心中震动。她一直以为叶尘是游历至此的高阶修士，却不知他竟有如此过往。
“一百多年了。”叶尘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我不知道玄门道宗怎么样了。
我失踪后，宗门没有元婴坐镇，恐怕早已被仇家或周边势力吞并。”
“小文……他若还活着，应该已经结丹了。但以他的性格，定会死守宗门，等我回去。”
“李白和王焯，他们修为也有限，寿元有限。
一百多年了，也许……”
叶尘没有说下去。
云小清看到师父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这个平时冷静得近乎淡漠的男人，心中藏着如此深重的牵挂。
“所以师父一定要离开南界。”云小清轻声道。
“我必须回去。”叶尘握紧拳头，“至少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至少……要给小文一个交代。”
他看向云小清：“这也是为什么我传你《青云诀》，带你修行。
若我离开南界后遭遇不测，玄门道宗的传承不能断。”
云小清跪了下来，郑重叩首：“弟子云小清，必不负师恩。”
叶尘扶起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青色玉佩：“这是玄门道宗掌门信物‘玄青令’。若我能平安回到宗门，你便是玄门弟子。若我不能……”
他将玉佩放在云小清掌心：“你便是玄门第七代掌门。”
云小清感觉到玉佩沉甸甸的重量，那不仅是信物，更是一份跨越两个世界的责任。
“师父一定能回去。”她坚定地说。
叶尘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释然：“五十年前，我最大的执念是突破元婴，光大宗门。但现在，我只想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青鸾舟继续向北。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遭遇了三次暴风雪，一次冰原兽群袭击，还误入了一处上古战场遗迹，那里残存的煞气差点让云小清走火入魔。
但叶尘始终护在她身前。这位曾经的金丹巅峰修士，即便在南界被压制了五十年，依然展现出令人震撼的实力。他挥手间冰封百里，剑指处煞气溃散，仿佛在向这个囚笼般的世界证明——笼中困虎，依旧是虎。
第二十天，青鸾舟终于抵达圣山脚下。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道接天连地的屏障。山体通体如玉，晶莹剔透，隐约能看到内部流转的金色符文。整座山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屹立于此。
更神奇的是，圣山周围三百里，风雪止息，天空澄澈。阳光洒在玉质山体上，折射出七彩光华，宛如神迹。
“到了。”叶尘收起青鸾舟，落在地面。
脚下是温润的白玉地面，寸草不生，却也不染尘埃。空气中弥漫着纯净的灵力——虽然依旧稀薄，但比南界其他地方浓郁了十倍不止。
云小清深吸一口气，感觉停滞许久的修为竟然有了一丝松动。
“这里是阵眼所在，灵力相对充沛。”叶尘解释，“但也因此，空间最为脆弱。
九星归位之时，此处将成为连接内外的通道。”
他取出人皇令。令牌此刻光芒大盛，中央的剑与冠冕图案几乎要脱体而出，直指圣山山顶。
叶尘抬头望去，山顶隐没在云层之中，看不见尽头。
“还有一个月。”
他计算着时间，“我们需要登顶。山路有禁制，必须徒步。”
云小清点头，握紧青霜剑。
登山之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白玉台阶看似平整，但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那是空间法则的压制，是封魔大阵对“越界者”的本能抗拒。
第一天，他们只走了三百级台阶。云小清浑身被汗水浸透，灵力几乎耗尽。
叶尘布下防护阵法，取出灵丹让她调息。
“感觉如何？”
“像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云小清喘息着说。
“你确实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叶尘望向高处，“大阵保护南界，自然不允许任何人轻易离开。
这是守护，也是囚禁。”
第二十天，他们抵达山腰。
这里的压力更大，空气中开始出现细碎的空间裂缝，如同黑色的蛛网时隐时现。
叶尘不得不时刻撑开护体灵光，保护云小清。
也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那是一位老者的虚影，穿着上古服饰，面容模糊，但气息浩瀚如海。
“后世之人，欲往何处？”虚影开口，声音直接在两人识海中响起。
叶尘躬身：“晚辈欲离南界，追寻大道。”
“可知门外为何？”
“不知，但愿往之。”
虚影沉默片刻：“吾乃第三代守护。
三万年前，曾有十三位修士登顶欲出。三人归返，带回门外消息——魔族未灭，大战仍酣。十人未归，生死不知。”
它看向叶尘：“即便如此，仍要前往？”
“要。”叶尘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善。”虚影挥手，一道金光没入叶尘眉心，“此乃‘破界诀’，可助你在门户开启时稳固通道。
但记住——出则难返。大阵对外封锁强于对内，你若出去，再想回来，需待下一次九星归位，五百年之后。”
五百年。
云小清看向叶尘。她看到师父眼中的波动，但最终归于平静。
“多谢前辈赐法。”叶尘再拜。
虚影消散。
第三十天，冬至前夜，他们终于登顶。
圣山山顶是一片广阔的平台，地面刻着巨大的九星图案，与叶尘在祖地穹顶所见一模一样。九颗星辰的位置，对应着天空中九颗特殊的星星。
平台中央，是一座石质祭坛。祭坛上有一个凹槽，形状恰好与人皇令吻合。
叶尘走到祭坛前，抬头望天。
今夜无雪，星空格外清晰。南界的星空与叶尘记忆中的不同，星辰排列有种刻意的规律感——那正是大阵的痕迹。
子时将近。
九颗特殊的星辰在夜空中缓缓移动，逐渐连成一线。当它们完全对齐的刹那，九道星光从天而降，落在圣山顶的九星图案上。
整个平台亮了起来。
叶尘将人皇令放入祭坛凹槽。
令牌与祭坛完美契合。下一刻，耀眼的金光冲天而起，直贯苍穹。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裂口，裂口后不是星空，而是一片混沌的、旋转的旋涡。
门户，开了。
旋涡中传来混乱的气息——有充沛到令人战栗的灵气，有狂暴的空间乱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煞气。
门外果然不太平。
叶尘转身，看向云小清。
这姑娘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她走到叶尘身边，握住师父的衣袖：“弟子与师父同往。”
叶尘摇头：“不。”
云小清怔住。
“门外不知何等凶险，你修为太低，我不能让你冒险。”
叶尘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储物袋，“这里面有我毕生积累的大半资源，还有玄门道宗完整传承。你留在南界，好生修行。”
“可是——”
“若我能平安，会想办法回来接你。”叶尘顿了顿，“若我不能……你是玄门掌门，要好生传承道统。”
云小清眼中涌出泪水。她知道师父说的是对的，但……
“还有一事。”叶尘看向山下，“三皇子李慕云，他是人皇后裔，有守护南界的责任。你可与他合作，共同维护此地安宁。
待你修为足够，或许能找到更好的离开方法。”
云小清重重点头，跪地三叩首。
叶尘扶起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生活了一百年的土地。
然后，他转身，一步踏入旋涡。
金光吞没了他的身影。人皇令从祭坛上飞起，紧随其后。旋涡开始收缩，门户即将关闭。
就在最后一刻，云小清突然冲上前，将一枚玉佩抛入旋涡——那是叶尘给她的玄青令。
“师父！带着它！玄门弟子等您回来——”
旋涡闭合了。
星光渐暗，祭坛恢复平静。只有空气中的灵力波动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云小清跪在祭坛前，泪水无声滑落。
许久，她站起身，擦干眼泪。握紧青霜剑，转身下山。
她有使命要完成。
而旋涡的另一端——
叶尘在混乱的空间通道中坠落。护体灵光与狂暴的空间乱流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他运转破界诀，勉强稳住身形。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亮光。
他冲出通道，重重摔落在地。
首先感受到的，浓郁灵气。
这里的灵气浓度，是南界的百倍以上。
然后，他闻到了血腥味。
叶尘撑起身，环顾四周。他身处一片废墟之中，断壁残垣，焦土千里。天空是暗红色的，三轮血色月亮高悬。
远处传来轰鸣，那是法术碰撞的声音。更远处，有非人的嘶吼响彻天地。
叶尘的神识扫过，脸色骤变。
他感应到了——魔族的气息。很多，很强。
还有……人类修士的气息，正在且战且退。
这里果然是战场。
叶尘握紧拳头，感受着体内久违的灵力奔涌。
在南界被压制了五十年的修为，此刻如同脱缰野马，疯狂冲击着那道困了他百余年的瓶颈。
元婴壁垒，松动了。
但他没有立即突破，而是收敛气息，看向手中的玄青令——云小清最后抛来的掌门信物。
玉佩温热，仿佛还带着南界的温度。
叶尘将它贴身收好，望向远方战火。
“小文，许文，王焯……还有玄门道宗。”
“我回来了。”
“无论你们在哪里，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一步踏出，身形消失在废墟阴影中。
血月之下，新的征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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