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的尖锋,裹挟着一个守陵人赌上一切的决绝,离那面映照着人间未来的青铜古镜,只剩最后一寸。
也就在这一寸的距离,铁锹骤然停住。
并非林渊犹豫,而是那面古镜之中,万家灯火的图景,忽然如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
一盏、十盏、百盏……那些由信念点亮的坟头灯,竟在镜中接二连三地熄灭了。
与此同时,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寒意从地底深处倒灌而上,仿佛有什么蛰伏万载的古老意志,被他刚才试图砸碎未来的举动所惊扰。
“等等!”夜凝霜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颤抖,她猛地抓住林渊持锹的手臂,“灯在……求救!”
林渊瞳孔一缩,他能感觉到,那条刚刚与天地万念相连的承愿之链,正在一寸寸地变得冰冷、僵硬。
那些来自人间的、温暖的信念之光,正在被一股无可抵挡的阴寒飞速吞噬。
他收回铁锹,毫不迟疑地转身,向着骨城外冲去。
“守心城是归墟的根基,也是镇压‘它’的最后一道锁,”夜凝霜跟在他身后,气息紊乱地解释着,“你刚才要砸碎的不是未来,是锁眼!一旦锁被毁,人间所有的火种,都会在瞬间被它吸干!”
两日后,血月高悬。
北境荒原的深处,一座早已被遗忘的孤村坟场,三百盏简陋的纸灯,如豆火般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曳。
每一盏灯,都插在一座无名孤坟的坟头。
灯油是融化的雪水,混着不知名的兽脂,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尸蜡与湿土混合的气味。
坟场的正中央,林渊盘膝而坐。
那柄饱饮了无数怨魂与执念的漆黑铁锹,此刻斜插在他身前的冻土之中,冰冷的锹身在血色月光下,泛着一层幽暗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饮啜着天穹上流淌下来的血色。
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由无数光丝纠缠而成的承愿之链,自他体内延伸而出,如老树盘根般深深扎入脚下的大地。
链条的末端,分化出三百条纤细的能量丝线,精准地连接着每一盏纸灯的灯芯。
他成了这片灯海的心脏。
夜凝霜虚弱地靠在他的肩头,双目紧闭,嘴唇翕动,正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吟诵着一段晦涩而断续的星语。
那是她从那枚万拒之环的残片中,耗尽心神解析出的唯一一段完整的咒文——守灯咒。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心脉的旧伤未愈,每一次吐息都像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但随着她脆弱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奇迹发生了。
血月周期,是所有归墟火种持有者最痛苦的时刻。
那源自归墟的力量会在血月引力下躁动、暴走,轻则经脉灼痛如焚,重则理智丧失,沦为只知杀戮的活尸。
然而此刻,那三百盏明明与归墟之力毫无关联的纸灯,竟随着夜凝霜的咒音,开始微微摇曳,每一次明灭,都与林渊的心跳、与这片坟场下埋葬的死寂,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鸣。
它们仿佛有了呼吸,将血月投下的、能引人疯魔的阴寒月华,一点点过滤、净化,再转化为一种温润的能量,反哺给林渊。
“百里之内……心跳的节奏变了。”
一直闭目聆听着风声、地脉声乃至亡魂低语的阿织,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异。
“不再是同步的狂乱,而是……回应。像是在回应我们的灯。”
哑拳师守在圈外,他那双习惯了预判战斗轨迹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远方的黑暗。
他的身体肌肉紧绷,每一寸都蓄满了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像一尊沉默的护法石雕。
林渊没有说话,他的意识正沉浸在一片温暖的记忆海洋里。
那是在逃出血童七郎引发的可怕尸潮之后。
他们在一处被屠戮殆尽的村落废墟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蜷缩在早已冰冷的母亲尸身旁。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粒蚕豆大小、正散发着不稳定光芒的火种。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也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女孩不懂得如何控制,火种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皮肤忽冷忽热,脸上满是痛苦。
但她只是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包裹着它,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安抚它,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妈妈说,灯不能灭……灯灭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当时,林渊的第一个念头,是动用吞噬系统,将这枚对凡人而言过于危险的火种回收。
可当他看到女孩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时,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没有动用铁锹,也没有催动归墟之力,只是将自己那只被归墟烙印侵蚀得滚烫的手掌,轻轻贴在了女孩的额头上。
他让承愿之链的一缕气息,温柔地掠过女孩的身体。
刹那间,女孩体内那躁动不安的火种,像是受惊的猫咪找到了主人,瞬间安静下来,化作一道柔和的暖流,沉入了她的丹田,安稳地蛰伏起来。
女孩愣住了,她感觉不到痛苦了,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了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复杂的男人,怯生生地问:“叔叔……你也是一盏灯吗?”
那一刻,林渊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惩戒罪恶,还是散播火种,都错了一个方向。
这些人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不是一个裁决命运的葬主。
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不会熄灭的承诺,一盏能照亮回家路途的灯。
“他们来了。”
夜凝霜的吟诵忽然一顿,她颤抖的指尖指向庙宇外的虚空,声音里带着敬畏,“不是鬼魂,是‘记得的人’。”
几乎在同时,守夜的哑拳师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他看见,前方的雪地上,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脚印,由远及近,却偏偏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诡异的场景,足以让最悍勇的战士心胆俱裂。
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没有散发任何恶意,只是停在了坟场灯海的边缘,不再前进。
然后,那些无形的脚印,竟齐齐转向了北方废都的方向,仿佛在隔着遥远的时空,朝拜着什么。
林渊体内的承愿之链,在此刻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颤,像是有无数只冰凉却温柔的手,正在轻轻触碰它,向它传递着某种无声的意念。
“是那些……死在我洒下的火种之后的人。”林渊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他们的念,没有散。”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异变陡生。
不远处的冰层裂缝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挣扎着爬了出来。
血童七郎。
他那双漆黑如墨、不见一丝眼白的葬瞳,在血月下显得尤为可怖。
但他这一次,没有发出那能引动尸变的凄厉哭声。
他蹒跚着,一步步走到灯海边缘,在最近的一盏、因灯油即将耗尽而忽明忽暗的纸灯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伸出那双沾满干涸血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盏将熄的纸灯,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当他开口时,发出的声音不再是稚嫩的童音,而是数十个、数百个痛苦灵魂重叠在一起的呜咽。
“我们……不想当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两团代表着归墟之力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由暴虐的赤黑,转为一抹澄澈的幽蓝——那是青鳞少年献祭时,最后的光芒。
紧接着,他小小的身体寸寸龟裂,如同风化的雕像,迅速化作一捧灰白的骨灰,悉数洒落在他捧着的那盏纸灯之中。
没有痛苦的哀嚎,只有解脱的宁静。
那盏即将熄灭的纸灯,在承接了这捧混杂着救赎与忏悔的骨灰后,骤然大亮!
一道温和而不刺眼的幽蓝光柱冲天而起,竟在这片区域,短暂地驱散了头顶浓重的血月阴霾!
阿织望着那捧在灯盏中微微发光的灰烬,喃喃道:“他不是在自尽……他在替那些被他引来的活尸,替那些被他间接害死的人……赎罪。”
林渊缓缓站起身,将那柄斜插在地上的铁锹抽出,扛在肩上。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废都的遥远天际。
承愿之链在他背后无声地浮现、舒展,那些由“记得的人”传递来的意念,如同燃料,让这条锁链前所未有地凝实,仿佛一件由星光与信念织就的无形战袍。
他不再去问“我是否为这世间带来了灾劫”。
他只是低声对自己,也对那些无形的同行者说:
“你们要光,我就把命烧给你们看。”
同一时刻,远在西漠的黄沙祭坛之上。
白袍伪主猛地仰头望向北方的天空,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些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残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烈度集体暴动。
他脸上笼罩的迷雾剧烈翻滚,无数个撕裂般的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他……他走的路,才是对的!他真的值得那些信念!”
“闭嘴!我们才是正道!至高的净化不容置疑!”
“可我们……也曾是他播下的火……”
伪主痛苦地嘶吼着,高高举起手中的白骨长笛,想要吹响那湮灭灵魂的最终乐章,强行镇压体内的反噬。
然而,他却迟迟无法将骨笛凑到嘴边。
因为笛身上,那枚不知何时镶嵌上去的、来自某把铁伞的锈蚀残片,此刻正变得微微发烫,与遥远北方的某柄铁锹,产生了跨越千里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鸣。
夜色渐深,血月缓缓隐去。
三百盏灯火,在燃烧了一夜之后,终于一盏盏归于寂灭。
那股来自地底的阴寒退潮般散去,天地间复归死寂。
队伍里的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各自寻地休憩。
唯有林渊,依旧扛着那柄铁锹,独自一人,走向了荒原的更深处。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他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单。
只是,没人注意到,他那双曾能预演未来的三生瞳,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闪烁着微光,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反复地,只闪现着同一幅静止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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