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一案尘埃落定的第三日，深秋的冷雨淅淅沥沥打湿了京城的青石板，卷着枯黄的槐树叶，在巷口打着旋儿。
黛玉乘着青幔小轿，往城南清风阁而去——那里的清风阁香料铺，是她拨给贾迎春的产业，此间发生这么多事情，不知现今如何。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黛玉望见巷口立着个素衣女子，身形比往日挺拔了些，手里攥着本泛黄的账本，拢着领口的素色夹袄，正踮脚往巷口张望。正是迎春。
她见了黛玉的轿子，忙上前两步，敛衽行礼，鼻尖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不似从前那般怯懦，多了几分底气：“林妹妹，太好了，你终于平安归来了。”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走下轿，身上披着件素色貂绒斗篷，目光落在她鬓边别着的一支素银簪子上，颔首道：“好姐姐，倒比从前利落了。”
迎春脸颊微红，侧身引着黛玉往铺子里走：“姑娘教的法子管用，上个月的账总算理清了，没亏空。”
铺子里燃着暖炉，檀香混着桂皮、豆蔻的暖香袅袅散开，货架上摆着各色香饼香丸，擦拭得一尘不染，角落里还堆着新收的桂皮与陈皮，透着几分烟火气。
黛玉翻看账本，见字迹虽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清楚，收支条目分明，不禁点头：“有长进。”
迎春垂眸道：“前些日子听说姑娘出事，我急得团团转，却不知能做什么。
只日日在铺子里焚香祝祷，盼姑娘逢凶化吉。
力所能及就为你打点好铺子，我真怕……”
她顿住话头，眼底瞬间蓄满了泪水。
黛玉搁下账本，似早已看透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淡淡道：“我早已说过贾家的事，与你无关，不必挂怀。你既已和孙家断了干系，又凭着自己的本事守着这铺子，便已是全新的光景了。”
迎春眼眶微红，屈膝便要跪下，被黛玉伸手扶住。
“好姐姐，莫要这般，往后好好经营这铺子，便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笑语：“宝姑娘，您慢些走，这雨路滑，青石板上尽是落叶。”
黛玉抬眸，便见薛宝钗撑着一把青绸伞，款款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褙子，外罩一件银红锦缎夹袄，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白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仿佛忘了林家与薛家往日的芥蒂。
“林妹妹，”
宝钗先向黛玉福了福身，又笑着看向迎春，“听闻林妹妹逢凶化吉，我今日特意过来瞧瞧，顺便带些新制的桂花露，给妹妹们尝尝鲜。”
迎春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黛玉。
黛玉神色平静，目光落在宝钗手中的锦盒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宝姐姐倒是消息灵通。我与迎春姐姐说些家常话，倒劳烦宝姐姐特意跑一趟。”
宝钗将锦盒递给迎春身旁的丫鬟，笑意盈盈道：“都是姐妹，说什么劳烦。前几日听说林妹妹沉冤得雪，还恢复了林家的爵位产业，我心里着实替妹妹高兴。只是府里前些日子乱哄哄的，一直没能过来道贺。”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说起来，前日我去探望姨妈，听她说起贾家抄家的事，竟牵连出不少旧账。听说……连北静王府的一些旧物，都在贾家查抄的清单里呢。”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扎在人心上。
迎春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手里的账本险些滑落。
黛玉眸光微冷，放下茶盏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声响清脆，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宝姐姐这话，倒是越说越奇了。”
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宝钗，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凉薄：“贾家查抄的清单，乃是御前封存的案牍，便是宗人府的官员，等闲也瞧不得一字。
姨妈一介诰命妇人，竟能随意翻看？还是说……宝姐姐的消息，是从别处来的？”
宝钗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脸上的温婉笑意瞬间淡了大半，眼底掠过一丝慌乱。
伞沿滴落的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黛玉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慢条斯理道：“北静王府的旧物，便是沾了一星半点，也该由大理寺彻查处置。
姐姐今日特意跑到这清风巷来，对着我与迎春说这些，是想提醒什么？还是想……挑唆什么？”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带着冷冽的锋芒：“姐姐素来聪明，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碰不得。
养心殿的案子刚了，陛下正严查漏网之鱼，姐姐这般‘消息灵通’，若是被御史听了去，怕是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一出，宝钗的脸色彻底白了。
她攥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她原想借着贾家与北静王的牵扯，暗指黛玉能翻身是踩了贾家的尸骨，顺便试探黛玉对贾家抄家一事的态度，却没料到黛玉如此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将矛头转了回来，反倒将她架在了风口浪尖上。
迎春站在一旁，攥着账本的手渐渐松开，林妹妹向来是聪慧的。
暖炉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底亮堂堂的。
黛玉却已不再看宝钗，转头对迎春温声道：“账本记得不错，下月起，你可试着进些新的香料方子，譬如檀香暖手香饼，近来京中闺阁里很是时兴。”
迎春连忙点头：“是，我记下了。”
宝钗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锦盒仿佛有千斤重。
巷外的雨越下越大，敲得窗棂作响，风卷着落叶撞在门框上，簌簌作响，衬得她愈发狼狈。
黛玉这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疏离：“宝姐姐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我与迎春还有铺子的事要商议，就不送了。”
紫鹃适时上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眉眼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
宝钗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撑着伞匆匆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青绸伞的伞面被风吹得翻卷起来，露出她慌乱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细雨蒙蒙的巷尾。
雨帘隔断了门外的喧嚣，铺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迎春看着宝钗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多谢姑娘。”
黛玉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账本，指尖划过一行工整的字迹，眼底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谢我做什么？你守好自己的铺子，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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