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更阴沉了，远处传来闷雷声。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调查组的效率很高。
当天下午，审计人员进驻财务室，开始查账。两个纪委干部开始找人谈话——第一个是刘永好厂长。
谈话在专门准备的“谈话室”进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用报纸糊着，光线昏暗。
刘永好厂长进去时，张振国已经在里面了。
“刘永好同志，请坐。”张振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今天找你谈话，是了解星火工业园项目的一些情况。你要如实回答，对组织忠诚。”
“是，张书记。”刘永好厂长坐下，手心出汗。
“星火工业园的建设，涉及很多配套企业搬迁。据我们了解，有些企业在搬迁过程中获得了特殊待遇，比如优先选地、税收减免。有没有这回事？”张振国换了个话题，
“张书记，配套企业搬迁是省委文件支持的，我们只是执行。”
“执行过程中有没有违规操作？”
“没有。”刘永好肯定地说，“所有流程都公开透明，有会议记录，有审批文件。”
“那为什么有企业举报，说你们搞差别对待，对关系好的企业特别照顾？”
刘永好一愣：“举报？哪家企业？”
“这个你不用知道。”张振国合上笔记本，“刘永好同志，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是。”
刘永好走出谈话室时，后背已经湿透。
接下来被谈话的是王大山。
问题更尖锐了。
“王大山同志，听说你是韩浩从农村带出来的，对他很忠诚？”
“张书记，韩浩同志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感激他。但忠诚首先要对党忠诚，对人民忠诚。”
“说得好。”张振国点点头，“那我问你，星火拖拉机厂的生产数据，有没有虚报？比如产量、成本、效率这些。”
“绝对没有！”王大山激动起来，“每一个数据都是我亲自核实、亲手记录的，经得起检验！”
“可我们收到举报，说你们为了争取省里支持，故意夸大产能，压低成本。”
“这是诬陷！”王大山涨红了脸，“张书记，您可以到车间去看，可以去查生产记录，可以去问工人！我们每一台拖拉机都是实打实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精打细算花的！”
“别激动。”张振国摆摆手，“我们会核实的。下一个问题：星火厂在采购零部件时，有没有收受回扣？或者给关系户高价采购？”
“没有！”王大山斩钉截铁，“所有采购都经过三家比价，质量检测合格才付款。有两次液压件厂想送‘样品’给我，被我当场退回去了。这事有记录，您可以查！”
谈话进行了四十分钟。
王大山出来时，眼睛都红了。
“他们这是要整死韩组长啊！”他对等在外面的刘永好说，“什么问题都往最坏处想，什么话都往最狠里问！”
刘永好拍拍他的肩：“沉住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三个被谈话的是小周。
问题集中在“基业长青人才工程”。
“周明同志，你们这个人才工程，选拔标准是什么？”
“数学成绩，动手能力。”
“有没有走后门的情况？”
“绝对没有！”小周推了推眼镜，“一期学员都是公开选拔，笔试、面试、实操考核，全程有记录。最后录取名单还要公示三天，接受群众监督。”
“可我听说，有些没文化、没背景的人也被录用了，比如张铁柱、李秀英这些人。这是不是违背了‘德才兼备’的原则？”
“张书记，我不这么认为。”小周认真地说，“张铁柱虽然认字不多，但他肯吃苦、肯钻研，修机器的本事全厂第一；李秀英理论考试不好，但她是省级劳模，车工技术顶尖。‘德才兼备’的‘才’，不应该只是书本知识，更应该包括实践能力。”
“你这是诡辩。”张振国摇头，“没有文化基础，怎么能理解机械原理？怎么搞技术革新？”
“可事实上，张铁柱已经解决了三次生产线上的技术难题；李秀英改进了车刀角度，效率提高了30%。”小周据理力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的成绩摆在那里。”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不争论。”张振国转移话题，“人才工程的经费使用情况，我们需要审计。你把所有账目准备好。”
“是。”
谈话一个接一个。
李师傅、财务科长、采购主任、车间主任……工业园中层以上干部，全被谈了话。
气氛越来越压抑。
有人开始躲着我走，见面只是点点头，匆匆离开。
有人私下议论：“这次韩组长怕是过不了关了。”“听说省纪委的张书记铁面无私，落在他手里的干部没几个能全身而退。”“可惜了，工业园刚刚有点起色……”
流言像野草一样蔓延。
就在星火工业园被调查的同时，平遥那边也出事了。
省日报的专题报道进行到第二十五期时，突然接到通知：暂停刊发。
理由是“需要进一步核实报道内容的真实性”。
紧接着，平遥县食品厂接到省商业厅的电话：暂停牛肉生产，等待检查。
县农业局也收到通知：冀一伦教授的试验基地暂停配种工作，所有数据封存待查。
一夜之间，热火朝天的平遥牛肉试点，被按下了暂停键。
最先感受到压力的是雷师傅。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来到食品厂车间，准备开始新一批牛肉的卤制。但车间大门上贴了封条，两个县商业局的工作人员守在门口。
“雷师傅，不好意思，上面通知，暂停生产。”
“为什么？”雷师傅愣住了，“我们订单都排到三个月后了！”
“这是省里的决定，我们也不清楚。”
雷师傅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那两道交叉的封条，半天没说话。
这是他从1956年公私合营以来，第一次遇到车间被封。
马师傅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老雷，别急。真金不怕火炼，咱们的牛肉不怕查。”
“我不是怕查。”雷师傅声音低沉，“我是担心这一停，那些订了货的商店、单位怎么办？那些等着领工资的工人怎么办？还有那些刚签了养牛合同的农户……”
“相信韩浩。”马师傅说，“那孩子有办法。”
可消息还是传开了。
养牛户们聚集到县食品厂门口，议论纷纷。
“听说省里不让生产了，是真的吗？”
“那我们养的牛怎么办？说好了食品厂收购的。”
“我家的牛再有三个月就能出栏了，这要是没人收，我可赔不起啊！”
“是不是韩浩出事了？我就说嘛，那么大动静，早晚要出事。”
焦虑像瘟疫一样传播。
有人开始后悔：“早知道不签那个养牛合同了，还是老老实实种地稳当。”
有人想退却：“要不咱们去把合同要回来？趁现在还没投太多钱。”
但也有人坚持：“我相信韩浩同志，他不是那种人。”“冀教授说了，这事是省委批准的，不会有问题。”“再等等看。”
冀教授的试验基地也受到了影响。
省农业厅派来了一个三人小组，说是“检查科研项目进展”，实际上是对他十几年的研究数据进行全面复核。
“冀教授，您这个改良牛种的数据，有没有经过同行评议？”
“您说的增重率提高30%，有没有在其他地区重复验证？”
“试验过程中有没有使用非常规手段？”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冀教授推了推老花镜，平静地回答：“所有数据都是我亲自记录，连续观察十二年得出的结论。试验过程完全公开，随时可以重复验证。至于非常规手段——科学育种，选种、配种、记录、筛选，这就是全部手段。”
“可是有人反映，您的数据过于理想，不符合实际。”
“那就请他们来基地看。”冀教授站起身，“牛都在栏里，一头一头称，一天一天记。科学是实事求是的，不是谁反映就能改变的。”
检查组在基地待了三天，查遍了所有记录，测量了每一头牛的指标，最后无功而返。
但压力并没有解除。
省日报暂停报道，茶煮匠暂停试销，食品厂暂停生产——整个产业链的运转，突然停滞了。
调查进行到第五天，晚上十点，我正在办公室写那份“情况说明”，电话响了。
是郭副省长。
“韩浩，还没休息吧？”
“郭省长，我还在写材料。”
“情况我都知道了。”郭副省长的声音很疲惫，“张振国这个人，我了解。他原则性很强，但有时候……太教条。”
“郭省长，那份《专业化商业公司设想》……”
“你不该留着。”郭副省长叹气，“我提醒过你，有些想法要等待时机。现在被张振国抓住，成了把柄。”
“是我大意了。”
“现在说这个没用。”郭副省长顿了顿，“卫省长也知道了。他让我转告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好好配合调查，用事实说话。”
我心里一暖：“谢谢卫省长关心。”
“但你要有心理准备。”郭副省长语气严肃，“张振国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调查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工业园的生产会受影响，平遥的试点也会受阻。这是代价。”
“我明白。”
“还有，”郭副省长压低声音，“我听说举报信不止一封。除了工业园内部，平遥那边也有人举报，说你们虚报数据、骗取贷款。你要做好准备，可能会有人去平遥调查。”
“平遥那边都是实打实的数据，不怕查。”
“不怕查就好。”郭副省长说，“韩浩，记住：这是考验，也是磨炼。如果你能挺过去，以后的路会更好走。如果挺不过去……”
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懂。
如果挺不过去，星火工业园可能夭折，平遥牛肉试点可能流产，我这几年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
甚至，我这个人，也可能就此沉没。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工业园的灯火稀稀拉拉。远处的厂房里，还有机器在运转——那是几家配套企业在加班生产。他们不知道，也许明天，这些机器就要停下来。
手机械地转动着，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想起了1961年刚到韩家村的时候，想起了1961年在北京遇见林雪晴，想起了1963年创办茶煮匠，想起了1964年开始筹建星火拖拉机厂……
四年，不长不短。
我改变了什么？
韩家村的乡亲们吃饱了饭，茶煮匠让成千上万的工人吃上了热早餐，星火拖拉机开始走向田间，平遥牛肉正要打开市场……
如果这一切戛然而止，那些因为我而改变命运的人，会怎样？
张铁柱可能又要回农村种地，李秀英可能又要去街道小厂，王解放可能又要四处打零工。平遥的养牛户可能血本无归，冀教授的研究可能再次被搁置，雷师傅的手艺可能真的失传……
不。
不能这样。
我走到书桌前，重新铺开稿纸。
那份“情况说明”，不能只写辩解，要写担当。
我拿起笔，开始写：
《关于星火工业园及平遥牛肉试点有关情况的说明与思考》
第一部分：事实陈述
我如实写下了星火工业园从筹建到现在的全过程，包括资金来源、项目审批、建设进展、存在问题。所有数据附后。
第二部分：关于《专业化商业公司设想》的说明
我承认这份设想的超前性，但也阐述了思考的初衷：“不是要否定现有商业体系，而是探索如何让这个体系更好地服务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
我写道：“社会主义商业的根本目的，是满足人民需要。如果群众反映商品种类太少、质量不高、购买不便，我们就应该思考如何改进。专业化公司是一种改进的思路，不是唯一思路，更不是最终答案。它需要实践检验，需要群众评判。”
第三部分：对调查的态度
“我诚恳接受组织的审查。如果调查发现我在工作中有错误，我愿意承担责任，认真改正。如果发现我有违法违纪行为，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
“但我恳请组织考虑两点：第一，星火工业园和平遥牛肉试点，关系到数千职工的饭碗、数万农民的生计、数十万消费者的期待。调查期间能否尽量减少对正常生产的影响？第二，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不完善之处，改革探索难免有失误。在坚持原则的同时，能否给予一定的容错空间，让敢于担当的干部敢闯敢试？”
第四部分：个人承诺
“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我将继续为山西的工业发展、农业现代化、商业改革贡献力量。如果组织认为我适合继续在现有岗位工作，我将更加谨慎、更加努力；如果组织认为我需要调整岗位，我也将服从安排，在新的岗位上尽职尽责。”
“最后，我坚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星火拖拉机好不好，农民说了算；平遥牛肉好不好，消费者说了算；改革路径对不对，人民说了算。我愿意接受这个标准的检验。”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经蒙蒙亮。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风暴，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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