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五十分,调查组驻地会议室。
“开会前,先说件事。”张振国开口,“关于那封举报韩浩‘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匿名信,写信人今天上午主动来找我了。”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
“是谁?”
“他说他叫刘茂才,原榆次标准件厂的厂长,现在是星火工业园配套企业‘晋兴标准件厂’的负责人。”张振国平静地说,“他承认信是他写的,但情况……和信里说的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
“让他自己说吧。”张振国看向门口,“刘厂长,请进。”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走进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手指紧张地搓着衣角。
“各位领导,我……我是刘茂才。”他的声音颤抖,“那封信,是我写的。但我……我撒谎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一个调查组成员问。
刘茂才深吸一口气:“我们厂是半个月前搬到星火工业园的。刚开始一切都好,韩浩给我们批了地,帮我们协调贷款,还派技术员来指导。可是上个星期,我们一批货质量不达标,被星火厂质检科退回来了。”
“然后呢?”
“我很着急,这批货值三万多,要是报废了,厂里这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刘茂才眼圈红了,“我就去找韩浩,想让他通融一下,先收下,我们下批货一定改进。”
“他不同意?”
“他把我骂了一顿。”刘茂才低下头,“他说,质量是生命线,不合格的零件装到拖拉机上,开到地里坏了,耽误的是春耕,坑害的是农民。他说宁可停产,也不能让一台有隐患的拖拉机出厂。”
“所以你就怀恨在心,写了举报信?”
“不……不是怀恨在心。”刘茂才的声音更低了,“我是害怕。韩浩说,如果我们连续三次质量不合格,就取消供货资格。我们厂小,技术差,工人都是农民转的,我担心下次还会出问题。我想……如果韩浩倒了,换个人来管,也许就能松一点……”
他说不下去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就因为这个?”张振国问。
“还有……还有私心。”刘茂才的眼泪掉下来,“搬来工业园后,我看到别的厂发展得好,我们厂却总是垫底。我嫉妒,我不平衡。我觉得韩浩偏心,把好资源都给了别人……我就想,把他搞下去,也许新来的领导能多照顾我们……”
真相丑陋得让人难堪。
不是因为原则分歧,不是因为路线斗争,只是因为个人的怯懦、嫉妒和私心。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来自首?”张振国问。
“因为……因为我看到一件事。”刘茂才擦了擦眼泪,“前天晚上,我加班到十点,路过韩浩办公室,灯还亮着。我好奇,就凑近看了一眼。”
他停顿了一下:“我看见韩浩在算账。桌上摊着十几张表格,他在一张一张地核对。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齿轮厂这个月成本降了5%,好;液压件厂合格率提到98%,好;铸造厂还有砂眼问题,得解决……’”
“然后他拿起我们厂的报表,看了很久,叹了口气。他说:‘晋兴厂啊,老刘也不容易。五十多岁的人,带着一帮农民兄弟创业……明天我去找王大山说说,派两个老师傅过去帮帮他们。’”
刘茂才的眼泪又涌出来:“我听了这话,站在窗外,腿都软了。我写举报信诬陷他,他却还在想着怎么帮我……我……我不是人!”
他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振国看着痛哭的刘茂才,又看了看桌上那本蓝色笔记本。
两个画面在他脑海中交替:一边是笔记本里那些一笔一画的诚实记录,一边是眼前这个因为私心而诬告他人的小厂长。
真相,有时候比想象中更复杂,也更简单。
“刘茂才同志。”张振国缓缓开口,“你的行为已经构成诬告陷害,按照纪律应该严肃处理。但你能主动交代,有悔改表现,可以从轻考虑。”
他顿了顿:“你现在要做的,是写一份详细的说明,把整个过程,包括你的动机、写信过程、现在的认识,都写清楚。同时,你要向韩浩同志当面道歉。”
“我写!我道歉!”刘茂才连连点头,“领导怎么处理我都行,我都认!”
“你先回去吧。材料写好后交上来。”
刘茂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大家说说看法。”张振国环视众人。
一个年轻调查组成员先开口:“张书记,如果刘茂才说的是真的,那举报信的内容就不可信了。韩浩的问题,可能需要重新评估。”
另一个年长的说:“但刘茂才只是一面之词。而且韩浩那份《专业化商业公司设想》确实有问题,这是他自己写的,赖不掉。”
“可是那本笔记本……”有人看向张振国手边的蓝色本子。
张振国轻轻拍了拍笔记本:“这本东西,我上午在旧仓库发现的。记录了韩浩从1961年到现在,每一天的收入支出,每一笔资金往来。”
他翻开其中一页,念道:“‘1964年10月20日,茶煮匠第一个月分红。按约定,我应得420元,但赵经理家孩子生病,急需用钱,我把我那份给了他。记账:个人收入0元,支出善意一份。’”
他又翻了一页:“‘1965年4月15日,星火厂资金最紧张时,我把最后500元积蓄垫付了电费。食堂大师傅老陈知道后,偷偷在我饭盒里多打了一勺菜。记账:支出现金500元,收入温暖一份。’”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同志们,”张振国合上笔记本,“我干纪检十年,看过无数干部的账目。有做得漂亮的,有做得隐蔽的,有做得天衣无缝的。但像这样……像这样一笔一笔,连一勺菜都记上的账,我第一次见。”
“这不是做给谁看的账。这是一个人,在没有任何人监督的情况下,给自己记的良心账。”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我们查了五天,查出了什么?茶煮匠的利润全部用于再生产,星火厂的建设完全合规,平遥牛肉的数据经得起检验。唯一的问题,是那份超前的‘设想’——而那份设想,他锁在抽屉里,没有上报,没有实施。”
“我们还要查什么?”
没有人回答。
“下午的会先到这里。”张振国转身,“大家把手头的材料再梳理一遍。明天,我们去平遥。”
第二天一早,调查组两辆车驶向平遥。
张振国坐在第一辆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
“张书记,前面就是平遥了。”司机说。
张振国抬眼望去。平遥古城的城墙在远处浮现,青灰色的砖墙,巍峨的城楼,历经六百多年风雨,依然屹立。
车没有进城,而是拐向了城外的试验基地。
冀教授已经在门口等候。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瘦,但腰板挺直。
“张书记,欢迎。”冀教授握手很有力。
“冀教授,打扰了。”
“谈不上打扰。”冀教授引着众人往里走,“基地就在这里,牛都在栏里,数据都在本上,人都在场。你们想问什么,看什么,测什么,都行。”
他说话很直接,没有客套,也没有畏惧。
张振国喜欢这种态度。
基地占地两百亩,分育种区、养殖区、饲料区、病防区。每头牛都有编号,每栏都有记录牌:品种、年龄、体重、日增重、饲料配比……
“这是我们改良的第三代数德黄牛。”冀教授指着一栏体格健壮的牛说,“平均日增重1.2公斤,比本地土牛高40%。肉质检测显示,肌间脂肪含量提高15%,口感更好。”
“数据可靠吗?”张振国问。
“可靠不可靠,称一下就知道了。”冀教授招手叫来一个年轻技术员,“小赵,把18号牛牵出来,现场称重。”
技术员麻利地牵出一头牛,赶到地秤上。
指针转动:642公斤。
“这头牛28个月龄,入栏时体重218公斤,饲养22个月,增重424公斤,平均日增重0.96公斤。”冀教授翻开记录本,“这是它每天的饲料消耗、体重变化记录,一共660条数据,一条不少。”
张振国接过记录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工整清晰,每七天有一个小结,每月有一个总结。
这种扎实,做不了假。
“冀教授,您研究这个多少年了?”
“十二年。”冀教授平静地说,“1953年开始,那时候没人支持,没经费,我就用自己的工资买牛,在自家后院养。后来省农科院给了块地,才算有了正式基地。”
“为什么坚持?”
“为什么?”冀教授笑了笑,“张书记,您知道农民养一头牛要多久吗?三年,甚至四年。养成了,卖掉了,换来的钱不够给孩子交学费。如果我能把饲养周期缩短到两年,把肉量提高三成,农民就能多挣点钱,孩子就能多读点书。这个‘为什么’,够不够?”
张振国沉默了。
离开试验基地,车队驶向平遥县食品厂。
远远就看到厂门口围着一群人。
“怎么回事?”张振国皱眉。
车停下,张振国下车。人群立刻围了上来,但秩序井然,没有喧哗。
为首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
“领导,您是省里来的吧?”老汉问。
“我是省纪委张振国。老人家,你们这是……”
“我们是平遥的养牛户。”老汉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这里有两百多人,都是和食品厂签了养牛合同的。”
张振国心里一沉:这是要集体上访?
但老汉接下来的话让他愣住了:
“领导,我们听说省里有人查韩浩同志,查咱们的牛肉产业。我们不懂大道理,就想跟您说几句话。”
“您说。”
“我姓牛,叫牛得草,平遥牛家堡的。”老汉声音洪亮,“我家祖祖辈辈养牛,到我这儿,养了四十年。四十年啊,没富过。最好的年景,一年挣一百块钱,平常年景,挣个口粮。”
他顿了顿:“去年,韩浩来了,食品厂跟我们签合同:我们养牛,他们包收,价格比市场高一成。我半信半疑,签了。今年春天,我家两头牛出栏,卖了六百块钱——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附和:“我家也是!”“我家卖了五百八!”“我买了自行车!”
牛得草继续说:“领导,韩浩还让农科院的教授教我们科学养牛,教我们种饲料,教我们防病。我的牛以前一年病两三回,现在一回都没病过。这叫什么?这叫恩情!”
他上前一步,眼睛直直看着张振国:“领导,我不知道韩浩犯了什么错。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我们老百姓办实事。如果他真有错,我们这些养牛户,愿意替他担!”
“对!我们愿意担!”两百多人齐声喊道。
声音在古老的城墙下回荡。
张振国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张张质朴的脸,看着他们眼中真挚的光,喉咙有些发紧。
他办过很多案子,听过很多辩解,见过很多表演。但眼前这一幕,不是表演。这些农民不懂政治,不懂路线,他们只懂最朴素的道理: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乡亲们,”张振国开口,声音有些哑,“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请相信组织,一定会实事求是,把事情查清楚。”
“领导,我们能写个联名信吗?”牛得草问,“我们不会写字,但能按手印。两百多个手印,总能说明点啥吧?”
张振国看着老人粗糙的手,点了点头:“可以。”
离开食品厂时,张振国的心情很复杂。
车开往县城的路上,他看到了更多景象:新建的饲料加工站,正在扩建的牛舍,正在接受培训的“赤脚兽医”……平遥正在发生改变,虽然刚刚开始,但势头很好。
如果这一切因为调查而中断,这些农民刚点燃的希望,会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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