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飞走后,风就停了。陈砚舟躺在碎石堆上,手背朝天,掌心那道裂口还在渗血。羽毛沾在伤口边缘,轻轻一动,血线跟着颤了一下。
地图又出现了。
不是画出来的,是血纹自己爬出来的。红线从伤口往外延伸,像树根扎进泥里,慢慢勾出几条歪斜的轮廓——一道弯弧,两处折角,中间有个点,像是城门的位置。
他坐起来,用钢笔尾端在地上划。笔尖戳进土里,照着掌心的纹路描。线条断断续续,有些地方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泡过。
“这图……不对。”他低声说。
苏怀镜靠墙坐着,听见声音立刻起身。她走到他身边蹲下,从药箱里取出半块石碑。碑面刻着不规则的沟槽,她翻过来,对准地上的线条比了比。
“等等。”她说,“你再描一遍。”
他又描了一次。这次更慢,一笔一划压得重些。当最后一道弧线落下,她把石碑轻轻放上去。
严丝合缝。
“补上了。”她抬头,“你掌心缺的那段,刚好被碑上的刻痕连起来。”
他盯着那块拼合的图案,呼吸一顿。“这是云州城?”
“不止。”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个点,“你看这位置,正对着老城隍庙的地基。当年建庙时挖出过一口古井,后来填了。如果地图指向这里,龙脉口就在下面。”
他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手。血纹还在发烫,但不再扩散。那张图像是活的,微微跳动,仿佛在催他动身。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短促,然后没了。
他抬眼看向城门残柱。阳光斜照,影子拉得很长。就在那片阴影里,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
老头穿着靛蓝粗布短打,腰上挂着十二个药葫芦,走路时左腿微跛。右眼戴着眼罩,黑布边缘透出一点暗红光。
陈砚舟的手滑向伞柄。
黑伞不动声色地斜了半寸,伞骨里的柳叶刀贴着手腕,随时能弹出来。
老头走到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小子,命还挺硬。”
陈砚舟冷笑:“你也还没死。”
“我死了谁给你带路?”老头晃了晃药葫芦,发出沙沙声,“济安堂的老头,你记得吧?每到雨季就在校门口卖祛湿丸,十文钱三颗。”
“我记得。”陈砚舟握紧伞柄,“我妈失踪前说过一句话——‘若见独目老者持药而来,切勿背对’。”
老头笑得更深:“她还记得规矩。”
“所以你是冲这个来的?”陈砚舟慢慢站起来,动作很稳,没让对方看出虚脱,“守龙人派你来的?”
“守龙人早疯了。”老头摇头,“我是我自己。”
苏怀镜站在一旁,手指悄悄拨开银针囊袋。二十四枚银针在指间排开,寒光一闪即收。她盯着老头的脚步,发现他每走一步,药葫芦晃动的节奏都一样——三轻一重,像是某种记号。
“你刚才说带路?”陈砚舟问。
“我说的是带路费。”老头抬起右手,按住眼罩,“可要命的。”
空气一下子绷紧。
陈砚舟没动,伞尖轻磕地面。三块碎石突然跃起,悬在半空,呈三角形围住老头。
“你要钱?”陈砚舟声音低下去,“我现在就能给你。”
“我不缺钱。”老头不动,“我要的是命。”
“什么意思?”
“你去龙脉口,必死无疑。”老头盯着他,“但你不去,天下也得乱。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等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血纹认主的结果。”老头缓缓摘下眼罩。
右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圈暗红色的纹路,像烙进去的符。那纹路微微发亮,和陈砚舟掌心的地图同频闪动。
苏怀镜瞳孔一缩。“你也……是容器?”
“我不是容器。”老头低笑,“我是第一个。”
陈砚舟盯着那只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三十年前,血纹碑守护者……全死了。”
“我没死。”老头重新戴上眼罩,“我藏了二十年,就为今天。”
“那你想要什么?”苏怀镜问。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老头看着陈砚舟,“如果你活着走出龙脉口,别回头。”
“为什么?”
“回头的人,都会变成石头。”老头声音冷下来,“我已经见过七个了。他们站在出口,回头看了一眼,下一秒就成了雕像,立在路边,风吹雨打都不倒。”
没人说话。
风又起了,卷着灰土打转。
陈砚舟低头看了看手。地图还在,热度没退。
他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碎石落地,三角阵散开。
“你带路。”他说,“我走你后面。”
老头咧嘴:“你不怕我骗你?”
“你要是想杀我,刚才就动手了。”陈砚舟伞尖一挑,“你现在不敢碰我,因为你知道——血纹已经开始选主人了。”
老头沉默几秒,转身。
“行。”他说,“那就走。”
他刚迈步,苏怀镜突然开口:“等等。”
老头停下。
她盯着他腰间的药葫芦。“你走路的节奏,和老太监一样。”
老头回头,眼罩下的红光闪了闪。“药王谷的人,都这样走。”
“那你也是……三十年前那批人之一?”
老头没回答,只是把手搭在最上面那个葫芦上。
“走不走?”他问。
陈砚舟看了苏怀镜一眼。她点头。
两人跟上去,保持三步距离。
老头走在前面,脚步不快,药葫芦沙沙作响。阳光照在城门废墟上,三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走到一半,陈砚舟忽然觉得掌心一烫。
地图动了。
原本静止的线条开始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中间那个点——城隍庙的位置——突然亮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
老头也停下了。
“怎么了?”苏怀镜问。
老头没回头,声音变了:“有人先到了。”
“谁?”
“清武司的人。”老头低声道,“他们已经进了庙底。”
陈砚舟握紧伞柄。“张猛?”
“不止。”老头摇头,“还有穿龙袍的影子。”
空气凝住。
皇帝来了。
苏怀镜立刻伸手摸向银针。“我们还去吗?”
陈砚舟低头看手。地图依旧发烫,那个点越来越亮,像是在催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
“去。”他说,“但现在,得改路线。”
老头回头:“你想绕后巷?”
“你不认识路?”陈砚舟冷笑。
“我认识。”老头咧嘴,“但后巷有机关,二十年前我就埋了七处陷阱。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你带我们绕过去。”陈砚舟伞尖指向他后背,“你在前,我在后。你要是敢耍花样——”
话没说完,老头突然抬手,从药葫芦里倒出一颗黑色药丸。
“接着。”他扔过来。
陈砚舟接住,没看就攥在手里。
“吃了它。”老头说,“不然你撑不过巷子。”
“这是什么?”
“解毒的。”老头冷冷道,“巷子里的空气有毒,十年前我就洒了迷瘴粉。你不吃,走十步就得倒。”
苏怀镜皱眉:“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需要解毒?”
老头笑了:“因为我一直在等你们。”
陈砚舟盯着手中药丸,没动。
苏怀镜凑近,低声说:“试试。”
他点点头,仰头吞下。
一股苦味滑进喉咙,紧接着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没吐,站稳了。
“走吧。”他说。
老头转身继续往前。
三人穿过城门残影,拐进一条窄巷。墙壁高耸,阳光照不进来。地上散落着碎瓦,角落里堆着腐木。
走了不到十步,陈砚舟忽然闻到一股气味。
不是毒,是香。
淡淡的,像是烧尽的纸钱味。
他抬头,看见巷子尽头有扇小门,门框上贴着褪色的符纸。
那是城隍庙的后门。
老头停下,低声说:“接下来,每一步我都得踩准。你们别跟太近。”
陈砚舟点头。
老头迈出第一步,左脚踩在一块青砖上。砖面微微下沉,发出轻微咔哒声。
他停住,等了两息,才迈第二步。
第三步,右脚落在石缝边。
第四步,整个人突然侧身一滑,避开了地面一块松动的石板。
陈砚舟看得清楚——那石板底下,闪着寒光。
陷阱还在。
第五步,第六步……
走到第七步时,老头突然僵住。
他的右脚悬在半空,没落下。
“别动。”他低喝。
陈砚舟和苏怀镜立刻停下。
老头盯着前方地面。一块普通的碎石,静静躺在那里。
但他不敢踩。
“三十年前。”他缓缓开口,“我在这里,埋了最后一道锁魂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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