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城东门外，官道尘土微扬。一队车马仪仗不算特别煊赫，却自有一股肃穆威严之气，缓缓行来。三辆青篷马车，前后各有十余名骑马的护卫随从，皆着公服，神色冷峻。车辕上插着的三角小旗，分别代表着工部、都察院与刑部。
神机坊大门外，林逸早已率领明轩及坊内几名主要管事在此恭候。他身着绯色五品官袍，腰系银鱼袋，神色平静，目光沉静地望着由远及近的车队。坊区高耸的烟囱依旧吐着淡淡青烟，隐约的锻打声随风传来，仿佛对外界的纷扰浑然不觉。
马车在坊门前停下。首先下车的是工部派出的主事，一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姓杜，官职虽只是从五品，却是工部有名的“技术派”，为人相对务实。接着下来的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正是去而复返的刘文焕！他今日穿着青色御史袍，神色比上次更加倨傲冷峻，看向林逸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最后下车的是一位刑部的员外郎，姓严，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寡言，只对林逸微微拱手，算是见礼。
“下官林逸，恭迎杜主事、刘御史、严员外郎。”林逸上前一步，依礼参见，不卑不亢。
“林郎中不必多礼。”杜主事语气平和，公事公办道，“我等奉部堂及都察院、刑部联署之命，前来勘验神机坊一应事务。事关北疆军国大事及朝廷法度，还望林郎中坦诚配合，勿要延误。”
“下官自当竭力配合，知无不言。”林逸侧身引路，“诸位大人远来辛苦，请先至坊内厅堂稍事歇息，下官再行禀报？”
刘文焕冷哼一声：“不必了！军情如火，勘验之事岂容耽搁？直接去工坊区！本官倒要亲眼看看，这号称能左右北疆战局的‘神机’坊，究竟有何神异之处！又是如何耗费国帑的！”他言语尖刻，直接将“耗费国帑”的帽子扣了下来。
杜主事微微蹙眉，但未反驳。严员外郎依旧沉默，目光却已开始打量坊区外围的布局与守卫。
林逸面色不变：“既如此，便依刘御史。请随下官来。”
一行人进入坊区。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灼热空气、金属碰撞声与隐约的炭火味。首先经过的是原料堆放区和初炼区，巨大的铁矿石、焦炭堆成小山，高炉矗立，炉火熊熊，工匠们赤膊劳作，汗流浃背，一切井然有序。
刘文焕目光挑剔地扫过，忽然指着一处堆放的、色泽略显奇特的矿石问道：“此乃何物？色泽暗红带绿，似乎非寻常铁矿？”
林逸示意负责此区的管事回答。那管事早有准备，恭敬道：“回大人，此乃‘菱铁矿’与‘赤铜矿’的伴生矿，产于宜州西山。经我坊反复试验，按特定比例少量添加于铁矿中熔炼，可改善铁水流动性，提高成钢韧性。此乃《天工开物·五金篇》有载之法，工部历年亦有相关矿课记录可查。”说着，呈上一份早已备好的矿料来源契约及工部往年默许使用的旧档抄件。
刘文焕接过，快速翻看，虽未找到明显破绽，却仍冷声道：“添加异物，改变物性，焉知不会使军械脆弱易折？此等‘改良’，可有确凿数据比对？”
“有。”林逸接口，示意明轩呈上一份对比测试记录，“此为新旧两种‘新钢’所制同样规格枪头之对比测试数据。添加特定矿物者，韧性提升约一成半，硬度不变。北疆朔风堡所用之‘破甲箭头’基材，便采用了此法。鹰坠峡及昨夜朔风堡守城之战，皆已验证其效。”他特意提到了最新的朔风堡战报。
提到朔风堡，杜主事眼神微动。严员外郎也抬眼看了林逸一下。刘文焕脸色一沉，显然也已知晓朔风堡战事消息，哼了一声，不再纠缠矿石，继续前行。
来到箭镞工坊。这里是生产“破甲箭头”的核心区域之一。此刻，工匠们正在李木匠的指挥下，操作着几台经过“简化外观”处理（隐藏了高频振荡装置等最新改良部分）的“震熔喷粒器”。流程看起来依旧复杂，但李木匠解释时，只强调了“复合锻造”与“特殊热处理”等传统工艺术语，对“陶瓷钢”颗粒的具体来源和喷入机理语焉不详，只说是“祖传秘法改良，涉及匠人独门手艺”。
刘文焕岂会轻易放过？他指着那些正在被喷入的、闪烁着微光的颗粒追问：“此颗粒是何材质？从何而来？配方为何？”
李木匠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恭敬但为难道：“回大人，此乃多种矿物经秘法煅烧、研磨而成，具体配方乃坊内数代匠人心血所系，亦是神机坊立足之本。按朝廷《百工律》及工部旧例，匠户独门手艺，可不予公开细目，只需保证成品质量符合军器监标准即可。我坊所有成品，皆经严格测试，数据俱在。北疆战事，便是最好之检验。”再次抬出北疆实战效果。
刘文焕被噎了一下，转头看向杜主事。杜主事沉吟道：“按律，确有此说。然三部联勘，非同小可。林郎中，可否提供部分成品，由我等当场测试，或带回部分样本，交予军器监复核？”
“自无不可。”林逸爽快答应，“我坊所有批次成品，皆留有样件及完整测试记录，可供诸位大人随时抽检。亦可当场取新出成品测试。”他表现得坦荡磊落，反而让刘文焕一时难以发作。
接着来到重弩组装区。吴道士正在指导工匠组装简化版的“迅雷弩”。看到那结构相对简单却透着精悍气息的弩身，杜主事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上前仔细查看。
“此弩射程、力道几何？上弦需几人？造价几许？”杜主事一连串专业问题抛出。
吴道士一一作答，数据清晰，对比旧式弩机优势明显。当被问及关键部件（如改良齿轮和复合簧片）的具体工艺时，吴道士也以“特殊热处理”和“复合材料”等模糊说法应对，但提供了详尽的部件强度测试数据。
刘文焕对技术细节兴趣不大，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坊区另一侧隐约传来的操练呼喝声吸引。
“那边是何声响？似有人在操演？”刘文焕眯起眼睛，指向“林字营”原本训练场的方向。如今那里已恢复成普通物料堆放场的样子，但宽阔的场地和隐约的痕迹仍能看出端倪。
来了！林逸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刘御史，那边原是堆放木料石料的广场。近日因赶制北疆军械，物料消耗大，场地暂时空置。至于声响……或许是坊内护卫在例行巡哨，或是工匠搬运重物时的号子声。坊区广大，工匠护卫近千，有些声响也是常事。”
“是吗？”刘文焕显然不信，对严员外郎道，“严大人，刑部司职缉查，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或许能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严员外郎点点头，目光如刀：“正当如此。”
一行人转向广场。场地确实空旷，堆放着一些零散木料和石料，表面看不出异常。但刘文焕和严员外郎都是人精，仔细查看地面痕迹、周边建筑，还是能发现一些不同于普通工坊的迹象，比如某些地面明显的反复踩踏压痕，几处墙壁上不太自然的修补痕迹（原本用于悬挂训练标靶），甚至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几枚遗落的、制式统一的皮甲扣绊。
“林郎中，”严员外郎捡起那枚扣绊，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此物似为制式皮甲组件，寻常工匠护卫，似乎无需此等装备？”
林逸心念电转，知道无法完全遮掩，便坦然道：“严员外郎明鉴。此前宣州司马郑怀远勾结外敌，图谋不轨，坊内亦曾遭袭。为保坊区安全，确保北疆军械供应无虞，下官经请示郡王爷及地方府衙，于坊内青壮及护卫中，择其优者，稍加整训，配发简易护具，组成‘工坊护矿队’，一则加强巡逻守卫，二则应对可能的地方匪患或突发变故。一切皆按《工律》《矿律》及地方团练章程办理，人员皆有籍册可查，绝无私募兵勇之事。此乃非常时期之权宜之计，待北疆战事平息，自当解散。”他再次搬出郡王和北疆大局，并将“林字营”的性质定义为合法的“工坊护矿队”。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且有郑怀远前案为衬，严员外郎一时也挑不出大毛病，只是将那枚扣绊收起，淡淡道：“此事，需详查人员籍册及组建文书。”
“籍册文书早已备好，随时可供查阅。”林逸从容应答。
一圈巡视下来，日已近午。刘文焕脸色不太好看，他本想抓到些致命把柄，但林逸准备充分，应对得当，又有北疆战功为盾，让他有种无处下口之感。杜主事则对神机坊展现出的技术能力和管理效率暗自点头，尤其是新式军械的实测数据，让他这个技术官僚颇为认可。严员外郎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将所见疑点一一记下。
“账目。”刘文焕最后提出，也是最核心的一击，“所有原料采购、匠作薪酬、物料消耗、成品产出及售卖账册，本官要一一核对！尤其是朝廷拨款及北疆采购款项之流向！”
“账房已备好所有簿册，请诸位大人移步核查。”林逸躬身引路。
真正的较量，从炉火熊熊的工坊，转移到了满是墨香与数字的账房。那里，每一笔进出的银钱，每一份单据契约，都将是下一轮攻防的战场。而朔风堡的捷报，如同一面暂时护住要害的盾牌，能抵挡多久，还未可知。
勘验，远未结束。
（第三百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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