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南下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宣州城平静的表象下,激起了剧烈而隐秘的反应。
城西,漕帮码头附近的悦来赌坊后堂,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冯三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指间一枚油光水滑的铁胆无声转动。他面前站着几个心腹,个个屏息垂首。
“……郭允厚,骆思恭。”冯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毒蛇般的湿冷,“一个户部的老饕,一个锦衣卫的阎罗。好,真好。这是要把咱们的锅底都掀开来晒啊。”
一个疤脸汉子低声道:“三爷,京城那边刚传话来,让咱们‘静默’,所有‘硬货’渠道暂停,该清理的清理干净。尤其……是黑风坳那条线。”
“清理?”冯三嗤笑一声,“黑风坳都炸上天了,还用得着清理?倒是那批‘货’的账目和经手人,还有义丰商号那边几条线,尾巴都扫干净了?”他口中的“货”,显然不仅指火药。
“正在办。码头库房那几批‘药材’已经连夜装船,走老河道运出去了,接应的是咱们自己人。经手的苦力和胥吏,该打点的打点,该闭嘴的……属下知道怎么做。”疤脸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冯三点点头,铁胆转得更快了些:“周延那个怂包,被一封京信就吓破了胆。但咱们不能全靠他。刘通判那边呢?”
另一人回禀:“刘大人说,周御史让他按兵不动,一切等钦差来了再说。他还暗示……让咱们最近也收敛些,莫要惹眼。”
“收敛?”冯三眼中寒光一闪,“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想收敛,就怕有人不肯。”他想到神机坊那个叫林逸的商贾,还有他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柳乘风。“那个柳乘风……查清楚没有?到底是不是破风军的余孽?”
“风影卫口风很紧,查不到根脚。但从他行事作风和身手看,八九不离十。只是……神机坊那边现在像个铁桶,又有杜明远明里暗里护着,不好动。”
“动不了,就让他自己跳出来。”冯三阴冷一笑,“他不是‘北疆遗孤’吗?不是含冤莫白吗?找几个生面孔,去坊外散点消息,就说当年破风军溃败,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贪了军饷,卖了同袍……把水搅浑。再让人‘无意中’透露,锦衣卫骆思恭最恨的就是这种军中败类,正在暗中搜捕。看他慌不慌,看他背后的林逸,还敢不敢保他!”
这招极其毒辣,既攻击柳乘风的心理弱点,又试图离间他与林逸,还可能打乱林逸让柳乘风“被动暴露”的计划。
“是,三爷高明!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冯三叫住手下,“盯紧码头和进出城的要道。锦衣卫的人,说不定已经来了。发现任何生面孔、有官家气或者行踪诡秘的,立刻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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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机坊内,林逸也在紧锣密鼓地布置。
一份精心整理的“密报”已经完成。它不是简单的线索罗列,而是一份仿佛出自某个有良知的底层胥吏或受胁迫商人之手的“陈情书”,用词朴实,细节却惊人:某年某月某日,于某码头见可疑货箱,标记为何,搬运者臂有狼头刺青;某次酒宴,闻仓曹某与冯三密谈“北边来的大生意”;黑风坳爆炸前,曾见冯三手下运送大量硝石原料入山……凡此种种,将冯三、义丰商号、狼头刺青、违禁物资、黑风坳等关键元素有机串联,指向一个庞大的走私和囤积违禁品的网络,并隐晦暗示可能与边镇物资有关。
这份密报没有署名,用左手书写,纸张和墨迹都是市面最常见之物,无从追查。林逸将它封入一个普通的油纸包,交给柳乘风:“柳兄,想办法让这东西,‘自然’地出现在锦衣卫暗探最可能注意到的地方。比如,码头苦力聚集的茶摊、驿馆附近的书信代写摊,或者……州衙存放旧档文书的杂物房附近。”
柳乘风接过,沉声道:“公子放心,阿飞最擅长这种‘送信’的活计,保证不着痕迹。”
与此同时,针对柳乘风身份的“被动暴露”计划也开始启动。林逸让柳乘风近日“偶然”在坊区外围处理一起地痞滋扰时,“失手”暴露了一招带有明显北军悍卒风格的擒拿手法,当时围观者中,恰有一两个看似外地行商的“有心人”。而坊内,也开始有“柳教头酒后提及北境风雪、亡故同袍”的零星传言流出,哀而不怨,突出其“遗孤”与“思念”形象,淡化“逃卒”色彩。
舆论方面,《宣州商报》新一期头版,是一篇考据详实的《漕运兴衰与国脉民生》,从大运河开凿讲到本朝漕运管理,颂扬清官能吏,痛斥蠹虫祸国,旁征博引,正气凛然。另一版则转载了一篇来自京城《邸报》的旧文,内容是关于洪武年间整顿边镇粮储、严惩贪墨的往事。引导之意,不言而喻。
杜明远那边也传来密信,他已暗中联络了几位可靠的致仕乡宦和书院山长,准备在钦差抵达后,以“呈递民情”或“请教漕务”等名义拜会,届时自然会“聊到”一些宣州见闻。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推进。但林逸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他知道,对手绝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午后,明轩匆匆来报:“公子,坊外几个茶摊和货栈,突然有人在悄悄议论,说当年破风军败亡,是因为内部军需官贪墨,勾结外人,导致断粮断援……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提到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姓名。话里话外,暗示可能还有这样的‘败类’藏在咱们宣州,正被朝廷缉拿。”
林逸眼神一冷:“冯三的反击来了。他想激怒柳兄,扰乱我们。”他立刻找来柳乘风,“柳兄,坊外流言,不必理会,更不必动怒。那是毒饵。你只需如常护卫,情绪低落些即可,甚至可以‘无意中’让某些人看到你听闻流言后,独自对北酹酒、沉默哀伤的样子。我们要塑造的,是一个被流言中伤、心怀悲愤却无力辩白的忠良之后形象,而不是一个被戳中痛脚、暴起伤人的‘逃犯’。”
柳乘风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翻腾的怒火:“我明白。公子。”
林逸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宣州城。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调整姿态,布置棋局。钦差的仪仗或许还在路上,但无形的较量,早已开始。
“报——”一名风影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码头眼线传来消息,两刻钟前,有一艘不起眼的客船靠岸,下来三名旅客,两男一女,衣着普通,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登岸后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咱们的人试着跟了一下,其中一人反追踪意识极强,轻易就甩掉了尾巴。看举止……不像寻常商旅或江湖人。”
林逸与柳乘风对视一眼。
“来了。”林逸轻声道,嘴角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锦衣卫的暗探,果然先行。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从此刻起,所有人,言行举止,加倍谨慎。我们既是看戏的人,也是戏中人。这出戏怎么唱,能不能唱到我们想要的结局,就看接下来这几天的功夫了。”
宣州城的风,带着深秋的肃杀,穿街过巷。
而一双来自帝国最高特务机关的眼睛,已经悄然睁开,冷静地审视着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丝异常。
漩涡,正在加速转动。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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