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暗探的到来，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迅速晕染开来，却又了无痕迹。
林逸很快收到了更多关于这三人的零散情报：他们自称是北地来的药材商，投宿在码头附近一家不起眼的“悦来客栈”——巧合的是，这正是冯三势力范围内的客栈。他们白日里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市场、茶馆、码头货栈，甚至去城外的几个废弃砖窑转了一圈。问话时语气随意，出手也阔绰，但那双眼睛，看人看物，总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是行家。”柳乘风评价道，“看步态身形，至少有两个练过硬功，手上功夫不弱。那个女的，看似最弱，但眼神最活，观察最细，可能是负责记认和联络的。”
林逸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们住在冯三的地盘，是巧合，还是有意？若是后者，说明冯三可能已经和他们有了某种接触，或者……他们想从冯三这条线查起。”
正思忖间，明轩又送来了两份新的消息。
第一份来自阿飞。他已经成功地将那份匿名密报，“遗落”在了驿馆后巷一个专为过往官吏、信使修补鞋履的老皮匠摊位上。那老皮匠人老实，眼神也不大好，摊子位置却正对驿馆后门，时常有官差仆役来往。据阿飞远远观察，密报在摊位上搁了近两个时辰，其间有驿卒、有某位官员的随从路过，最终被一个穿着青色棉袍、像是某家师爷模样的中年人“顺手”捡走。那中年人神色如常地看了看四周，将油纸包塞入袖中，快步进了驿馆。
“捡走的人，看举止气度，不像普通随从，倒像是有官身又刻意低调的。”阿飞在回报中写道。
第二份消息则让林逸眉头微蹙。杜明远通过秘密渠道告知，刘通判今日以“整顿码头秩序、迎接钦差”为名，突然调集了一批衙役和民壮，开始“清理”码头区一些违规搭建的窝棚和临时货栈。动作不大，却恰好将几处冯三暗中用来堆放“私货”的偏僻仓库区域，划入了清理范围。表面上看是例行公事，但时间点如此微妙，难保不是冯三或周延想借机转移或销毁可能残留的证据，甚至是给锦衣卫暗探的搜查制造障碍。
“刘通判这是急着撇清，还是奉命给冯三擦屁股？”苏婉清沉吟道。
“都有可能。”林逸目光沉静，“但这也说明，他们很慌。钦差人未到，压力已至。我们的密报如果顺利递到锦衣卫手中，这种‘清理’行动，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
他起身踱步，片刻后停住：“我们不能只被动等待。锦衣卫既然已经盯上码头和冯三，我们不妨……再给他们添一把柴。”
“夫君的意思是？”
“冯三不是散播流言，中伤柳兄是破风军‘叛徒’吗？”林逸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那我们就让这个流言，变得更‘真实’一点。柳兄，今晚需要你演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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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末，漕帮码头区域，大部分灯火已熄，只有零星光点和江水拍岸的呜咽声。
一身黑衣的柳乘风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近悦来赌坊后墙。他并非要进去，而是按照林逸的吩咐，在此处“暴露”行迹。
他故意在墙根阴影处逗留片刻，仿佛在观察什么，然后身形一纵，略显“仓促”地翻过隔壁一处货栈的矮墙。落地时，他“不小心”碰倒了一摞空竹篓，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不大却清晰的哗啦声响。
几乎同时，赌坊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两个警惕的脑袋探出来张望。而就在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柳乘风敏锐地察觉到，另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在声响发出的瞬间，微微调整了姿态，目光如电般扫向他方才停留和逃离的位置。
锦衣卫的暗探！果然在监视冯三的据点！
柳乘风心中凛然，动作却毫不停留，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着城西方向“逃窜”。他并未全力施展轻功，而是保持着一个江湖好手应有的速度，时而跃上屋脊，时而穿行窄巷，刻意留下些许痕迹。
他能感觉到，身后至少有两道气息远远缀了上来。一道来自赌坊方向，应是冯三的手下；另一道则更为飘忽难测，如同附骨之疽，显然是那名锦衣卫暗探！
柳乘风按照计划，引着后面的尾巴，在城西一片复杂的民居区绕了几个圈子，最后来到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后院。他闪身躲进一间破败的砖房，屏息凝神。
片刻后，轻微得几乎不可闻的落地声传来。柳乘风透过砖墙的裂缝看去，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身形挺拔，警惕地环顾四周。正是白天见过的三名暗探之一，那名气息最沉稳的男子。
那暗探在院中细细查探，很快发现了柳乘风故意留下的一小片布条——布料普通，但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与军中火器兵或伙夫衣物常见的痕迹有几分相似。暗探捡起布条，凑近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染坊的环境，眼神若有所思。
他没有久留，也未深入搜查砖房，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什么。片刻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柳乘风又在砖房中潜伏了约一刻钟，确认再无其他追踪者，才悄然离开，返回神机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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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捡走了布条，但没有深究，也没有试图抓捕我。”柳乘风向林逸禀报，“似乎……只是为了确认我的存在、行踪和可能留下的痕迹。”
林逸听完详细过程，沉吟道：“他在判断。判断你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判断你的行为目的。你留下的布条痕迹，加上之前坊外有关‘破风军叛徒’的流言，以及你可能显露过的军中身手，这些信息碎片，正在他脑海中拼凑。他暂时按兵不动，说明他非常谨慎，也在等待更多证据，或者……在观察你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那我们接下来……”
“等。”林逸道，“等他对冯三那边的监视结果，等我们的密报是否会被重视，也等……钦差仪仗正式抵达。这场戏，主角还没完全登场。”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空，眼中光芒闪动：“冯三今夜被你惊扰，手下又发现可能被跟踪，定会加倍警惕，也可能会有进一步动作。而那位锦衣卫的暗探，经过今夜，对你的兴趣恐怕会更浓。两边的反应，都将成为我们判断局势的依据。”
“阿飞，”他唤来负责情报的风影卫头目，“加派人手，分成两组。一组继续远远盯着悦来客栈那三位，记录他们接触的所有人和去过的所有地方，但绝不可靠近，安全第一。另一组，盯紧冯三和他的几个心腹，尤其是疤脸那几个，看他们接下来两天和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异常物资调动或人员撤离。”
“是！”
“明轩，坊内继续外松内紧。尤其注意，最近是否有新的、试图打探柳教头或坊内火药配制情况的可疑人物出现。”
“明白。”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安静。
苏婉清为林逸续上热茶，轻声道：“夫君，我们如此步步为营，是否太过被动？万一锦衣卫并不采信我们的线索，或者冯三那边抢先一步抹平了所有痕迹……”
“被动，有时候是最好的进攻。”林逸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我们是在引导，而非主导。钦差和锦衣卫自有他们的章法和目标。我们要做的，是在合适的时机，将合适的线索，以合适的方式，送到他们眼前。至于冯三……”他冷笑一声，“他越是急着抹平痕迹，动作就越多，破绽也就越大。在锦衣卫这种专司侦缉的行家眼里，刻意的‘干净’，本身就是最大的可疑。”
他饮了一口茶，语气转为深邃：“我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些明面上的对手。而是那个隐藏在冯三、义丰商号甚至周延背后的‘狼头’势力核心。钦差南下，锦衣卫介入，如此大的压力下，那个‘三爷’或者他背后真正的主子，会如何应对？是断尾求生，还是……铤而走险？”
月色从云隙中漏下些许清辉，照在林逸沉静的侧脸上。
宣州城的夜晚，暗影幢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计算着，等待着。而一张由阴谋、证据、谎言和算计编织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谁会成为网中的鱼，谁又会是收网的渔人？
答案，或许就在接下来的晨曦之中。
（第三百七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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