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晨钟响彻九重宫阙。
恢弘的乾元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上,文武百官已按品秩肃然列队。
朱紫青蓝的官袍在初升朝阳下汇成一片色彩鲜明的海洋,冠冕上的翅羽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庄重肃穆的气息,但若细看,不少官员的眼神中带着隐晦的焦虑与探究——寅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以及一夜之间悄然流传开来的某些风声,让这个本该寻常的朝会蒙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阴影。
队列最前方,几位身着蟒袍的亲王宗室格外引人注目。
宁王赵琰立于其中,一身亲王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平静如常,只是偶尔抬眸望向宫门方向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鸷。
他身旁几位郡王低声交谈着,话题不约而同地围绕着昨夜地动与钦天监的职责,声音虽轻,却足以让近处的官员听清。
“寅时地动,虽不甚剧烈,然京畿重地,岂可等闲视之?
钦天监职司天象地动,当有所奏报才是。”
“听闻昨夜宁王府有车马前往钦天监方向,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噤声!此事岂可妄议?”
细碎的议论声在队列中如涟漪般扩散,又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和整理袍袖的动作掩盖。
几位御史台官员面无表情地站立着,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似在捕捉着什么。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阵轻微骚动。
百官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护着一顶青呢小轿,穿过晨光中尚未散尽的薄雾,径直朝着乾元殿方向而来。
轿旁随行的,赫然是锦衣卫指挥使萧北辰。
轿子停下,轿帘掀开,一身绛紫色侯爵朝服、头戴七梁冠的林微,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腰背挺直,步履沉稳,目光清明。
那身朝服显然是连夜熨烫过,平整庄重,衬得他本就俊逸的面容更添几分威严气度。
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透露出这一夜他绝未安寝。
“是天衍侯!”
“他不是被陛下禁足府中吗?怎会……”
“看这架势,是陛下特旨召其入宫觐见?”
低低的惊呼与议论声再也压不住,在百官队列中掀起一阵波澜。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微身上,好奇、审视、警惕、敌意……不一而足。
宁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搭在玉带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松开,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
林微对四周的目光恍若未觉,在萧北辰的陪同下,径直走向文官队列前方属于超品侯爵的位置。
沿途官员下意识地微微侧身让路,无人敢拦。
经过宁王身侧时,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一刹那,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宁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林侯爷,禁足之期未满,便能入宫面圣,真是圣眷优渥啊。”
林微驻足,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
“蒙陛下隆恩,特许微臣今日觐见,陈述要事。王爷昨夜想必也未曾安眠?”
这话问得平淡,却隐隐带着针刺。
宁王眼神微冷,面上笑容不变:
“京师地动,关乎社稷安危,本王身为宗室,自当心系朝廷,彻夜难安。
倒是林侯爷,禁足期间仍心忧国事,奔波劳碌,实在令人钦佩。”
“分内之事,不敢言劳。”
林微淡淡道,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站定。
两人这番简短交锋落在有心人眼里,已然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几位老成持重的重臣交换着眼色,眉头微蹙。
钟鼓齐鸣,九响过后,乾元殿沉重的朱漆殿门缓缓洞开。
“百官入朝——”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晨雾。
文武百官整肃衣冠,垂首敛目,按照品秩鱼贯而入。
踏入大殿,一股庄严肃穆的威压扑面而来。
九重丹陛之上,蟠龙金漆宝座空悬,尚未见天子身影。
殿内鎏金铜柱耸立,地面金砖光可鉴人,两侧御前侍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鸦雀无声。
百官按班次站定,垂手恭立。
殿内寂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林微立于武官队列前方,与对面的宁王隔着御道遥遥相对。
他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沉静,实则心神高度集中,天衍罗盘在袖中贴着腕脉,传来微弱的、持续的暖意,裂纹中的金光缓缓流转,与他自身微弱的元神之力保持着某种玄妙的共鸣。
他在感知,感知这座大殿,感知地底深处那庞大封印网络的“势”,感知在场众人身上或明或暗的“气运”流向。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乾元殿。
约莫半柱香后,后殿传来轻微响动,司礼太监高亢的嗓音再次响起:
“陛下驾到——!”
百官齐刷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沉稳的脚步声自后殿传来,身着明黄色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皇帝,在两名掌扇太监与四名贴身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落座于龙椅之上。
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掩了皇帝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略显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透过玉珠的间隙,扫视着殿内伏地的群臣。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带着惯有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陛下!”百官再拜,起身归位。
朝会正式开始。
先是各部院例行奏事,户部呈报秋税收缴进展,兵部汇报边关换防事宜,工部请示几处河堤修缮款项……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有心人都能感觉到,陛下的反应比平时更为简略,往往只是“知道了”“依议”“着该部详议再奏”寥寥数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而几位重臣奏事时,目光也时不时瞥向垂首肃立的林微与面色沉静的宁王。
终于,当礼部尚书奏完冬至祭天筹备事宜后,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皇帝的目光似乎扫过殿内,最终落在了林微身上,缓缓开口:
“天衍侯林微。”
林微应声出列,行至御道中央,躬身行礼:
“臣在。”
“朕记得,前日有旨,命你在府中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今日朝会,你因何而来?”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一凝。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微身上。
林微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回禀陛下,臣本应恪守禁足之令,然昨夜京城突发异常地动,臣夜观天象,细察地脉,发现此事绝非寻常,更关乎社稷安危、京城百万生灵存续!
事态紧急,臣不得不冒死求见陛下,以陈利害!”
“哦?”
皇帝微微前倾身体,冕旒轻晃,
“关乎社稷安危?
林卿,你且细细道来。
若有虚言,两罪并罚。”
“臣不敢!”
林微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陛下,臣请问,钦天监监正徐文远徐大人可在?”
队列中,一名身着深青色监正官服、年约五旬、面皮微黄的中年官员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硬着头皮出列:
“臣……臣在。”
“徐监正,”
林微转向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压迫感,
“昨夜寅时地动,震动源头何在?
强度几何?
可曾勘测记录?
是否已查明原因?”
徐文远额角渗出冷汗,强自镇定道:
“回陛下,回侯爷,昨夜地动确然发生,震动源头……初步勘测,似在皇城附近。
强度……强度约莫三度,未造成明显损毁。
至于原因……地动之因,向来复杂,或为地气郁结,偶然释放,需时日详查……”
“偶然释放?”
林微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
“徐监正,据本侯所知,昨夜地动之前,曾有马车于深夜驶入钦天监。
而地动发生之时,锁龙井附近似有异常能量波动。
这两者,莫非也是‘偶然’?”
“轰——”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
虽然早有风声,但由天衍侯在御前如此直接地质问,性质已然不同!
徐文远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腿一软,几乎跪倒,声音发颤:
“侯、侯爷何出此言?
下官……下官不知有何马车深夜入监……锁龙井乃观测地气之要处,有些微波动,亦属正常……”
“徐监正!”
一声冷喝响起,却是太史令张玄素出列。
这位白发老臣面色铁青,指着徐文远,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还敢狡辩!
昨夜地动后,老夫便觉蹊跷,曾问及你当值情况,你支支吾吾!
今晨更有府中小厮听得市井传言,言宁王府马车夜赴钦天监!
此事,你作何解释?”
张玄素的突然发难,让局势更加混乱。
这位老臣向来以耿直刚正闻名,此刻怒发冲冠,显然掌握了某些情况或听到了足够让他震怒的传闻。
“张太史,无凭无据,岂可听信市井流言,污蔑朝廷命官与亲王清誉?”
宁王终于开口了,他缓步出列,走到徐文远身侧,面向御座躬身,
“陛下,臣弟昨夜确曾因忧心地动之事,遣府中长史前往钦天监,询问情况,以示关切。
此乃臣弟分内之责,绝无他意。
至于徐监正所言锁龙井波动,臣弟不通术数,不敢妄言。
但天衍侯与张太史仅凭猜测与流言,便似要将地动之责归咎于臣弟与钦天监,臣弟……实感惶恐与冤枉!”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适时露出委屈与愤懑之色。
皇帝静静看着下方争执,冕旒下的目光晦暗不明,并未立即表态。
林微心知宁王必会狡辩,也不急迫,转而向皇帝再拜:
“陛下,昨夜地动,绝非寻常地气郁结所致!
臣敢以性命担保,此乃人为!
有人正在试图撼动京城地底一处古老封印,释放其中封禁之大恐怖!”
“古老封印?大恐怖?”
皇帝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波动,
“林卿,此言何意?细细奏来!”
“陛下容禀,”
林微从袖中取出那卷羊皮古阵图的拓印副本——原件他已通过夜枭密奏呈上,双手高举,
“此图乃臣机缘巧合所得,经臣与太史局秦观主簿共同参详考证,应为前朝所遗‘七星镇煞阵’全图!
此阵以京城七处古迹为节点,以太庙地宫为核心阵眼,封印着一处连通异域的‘虚空裂隙’!”
他展开图卷,将图中标注的猩红漩涡、七条主脉、太庙位置“昊天镜”镇器等关键处示于御前方向:
“陛下请看,此阵庞大精密,借地脉之力,镇封裂隙数百年。
然近年来,有人暗中破坏节点,蓄养阴煞之气,更盗取前朝镇器‘镇邪玉圭’,试图以邪法温养玉圭,篡改其开启封印之记录,图谋开启地宫,释放裂隙!”
每一句话都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乾元殿!
百官骇然色变,嗡嗡的议论声再也压制不住!
虚空裂隙?释放异域?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妖妄之言!
可看那天衍侯神色郑重,手中阵图古朴玄奥,又不似完全凭空捏造!
“荒唐!”
宁王厉声喝道,脸上怒色涌现,
“林微!你为脱自身罪责,竟敢在御前编造此等妖言惑众之辞!
什么虚空裂隙,什么封印大阵,分明是你故弄玄虚,欺君罔上!
陛下,此子心怀叵测,先是妄言天象干预朝政,如今更捏造此等骇人听闻之说,扰乱朝纲,其心可诛!
请陛下明察!”
“王爷何必急于否认?”
林微毫不退让,目光如炬盯视宁王,
“臣所述之事,皆有迹可循!
锁龙井水异变,内含阴煞,秦观主簿已取样验证!
西山别院暗中蓄养煞气、温养玉圭,臣已派人查实,并截获关键证物‘镇邪玉圭’!
更有秦观主簿亲身指证,王爷与那位谢蕴先生,正是此阴谋之主使!”
“秦观?”
宁王冷笑,
“秦观如今何在?
岂可听信一面之词?
至于什么玉圭,更是子虚乌有!
林微,你口口声声证据,证据何在?
莫非就是你手中这幅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鬼画符,和你那巧舌如簧的编造之词?”
两人的争执已至白热化,御座之上的皇帝始终沉默,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殿内百官屏息凝神,目光在皇帝、宁王、林微三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惊涛骇浪。
天衍侯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可宁王的反应也着实激烈得有些反常……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后殿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到司礼太监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司礼太监脸色微变,上前几步,在皇帝身侧躬身禀报。
皇帝听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头,冕旒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宣,”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嘈杂,
“太史局主簿秦观,觐见。”
秦观?
他不是被宁王软禁在茶楼了吗?
宁王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变了变,猛地看向殿门方向。
林微心中也是一动,陛下此时宣秦观……是影卫已将他救出?
还是……
殿门再次开启,两名身着普通布衣、气息沉凝的影卫,一左一右“陪同”着面色苍白、官袍有些皱褶的秦观走了进来。
秦观显然惊魂未定,行走间脚步虚浮,但看到御座上的皇帝和林微时,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与豁出去的决绝。
他踉跄着走到御道中央,扑通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嘶哑却清晰:
“罪臣秦观,叩见陛下!
罪臣有本上奏,揭露宁王赵琰、妖人谢蕴合谋,蓄养阴煞,盗取镇器,图谋开启太庙地宫封印,释放虚空裂隙,祸乱京城之滔天罪行!
罪臣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并有物证、图证呈上!”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那份由他绘制、详细标注了西山别院布局与煞浆运送路线的图纸,以及那瓶取自锁龙井的“煞浆”样本,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观和他手中高举的证据上,然后又转向面色铁青的宁王。
皇帝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将证物呈上。”
司礼太监快步走下丹陛,接过秦观手中的图纸与小瓶,恭敬地呈递到御案前。
皇帝展开图纸,目光扫过那些精细的标注,又拿起那个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淡薄却令人不适的阴寒气息隐约散开。
皇帝眉头深深皱起。
“秦观,”
皇帝放下证物,看向跪伏在地的秦观,
“你既参与其中,如今又来举发,是为何故?”
秦观涕泪交加,重重叩首:
“陛下!罪臣一时糊涂,受谢蕴胁迫利诱,为其参详阵图、标注煞气,铸成大错!
然昨夜目睹西山别院蓄养煞气、温养玉圭之实景,更知王爷竟欲强行冲击封印,引发地动!
罪臣方知彼等所谋,竟是要拉全城百姓陪葬!
罪臣纵死万次,亦不敢再隐瞒此滔天罪恶!
求陛下明鉴,阻止奸人,救救京城!”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不似作伪。
“陛下!”
宁王急声道,
“秦观此人,品性低劣,定是受林微指使,捏造证物,构陷于臣!
此等小人证词,岂能采信?”
“王爷!”
林微向前一步,声音朗朗,压过宁王,
“秦观证词是否可信,陛下自有圣断!
然臣方才所言截获之‘镇邪玉圭’,乃此案最关键之证物!
臣已将此圭,并详述案由之密奏,于昨夜通过可靠途径,秘密呈送陛下御览!
玉圭此刻,想必已在宫中!”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宁王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微,又猛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难道……玉圭真的已经……
皇帝在冕旒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见他缓缓抬手。
一直侍立在御座旁、怀抱拂尘的老太监微微躬身,随即转身走入后殿。
片刻后,他双手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盘,稳步走出。
托盘之上,一枚长约六寸、通体流转着幽幽青光、表面符文玄奥的玉圭,静静躺卧,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正是那枚“镇邪玉圭”!
皇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怒意,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宁王,此物,你作何解释?”
丹陛之下,宁王赵琰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
而殿外,清晨的阳光似乎暗了一暗,远处太庙方向的上空,一片极淡的、肉眼难辨的灰暗气息,正悄然汇聚。
地底深处,那被昨夜冲击撼动的封印,似乎又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祥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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