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清晨的上海还沉浸在年节的余韵里，黄浦江上浮着薄雾，海关钟声沉郁地荡开。
西摩路陈公馆的书房内，壁炉燃着最后的余烬。
陈嘉树披着睡袍，手边是一杯微烫的咖啡，面前摊开着今日的《新闻报》，他的目光原本漫无目的地扫过国内要闻版，一则来自西北的短讯却突兀地钉住了他的视线：
“新疆哈密发生大规模民变，省军弹压失利，局势糜烂”
报道很简短，语焉不详，只说是“因赋税及宗教事务引发民变”，“乱民裹挟甚众”，“省主席金树仁派部前往弹压，反遭挫败”，“迪化震动，南京方面已获知悉”云云。
典型的官方口吻，试图轻描淡写，却掩不住字里行间透出的失控感。
陈嘉树的目光在“哈密”、“金树仁”这几个词上停留了片刻。
新疆。
这个地名在他脑中唤起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碎片。
穿越前，他对这片占中国六分之一国土的广袤地域，认知主要来自旅游宣传片——“瓜果之乡”、“歌舞之地”，以及那句着名的“山山有金铜铁，盆盆有油气煤”。
再深些，就是些零碎的历史片段：左宗棠抬棺入疆、阿古柏之乱、军阀杨增新、还有那个以权谋和清洗着称的……盛世才。
盛世才，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个后来投靠苏联、又在苏德战争后倒向重庆、最后结局凄惶的军阀。
此时新疆的统治者应该还不是盛世才，而是报道里提到的这个“金树仁”，或者更早的杨增新残部？
按时间点，盛世才很大可能就是这次哈密事件中崛起，成为’新疆王’的吧……
“管他谁是谁……”陈嘉树轻轻摇头，将报纸合上，搁在一边。
西北的骚乱，听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他的产业隔着千山万水，那里太远，太荒凉，局势太乱，民族宗教关系错综复杂，还有北面那头贪婪的北极熊的影子时隐时现。
整个上午，他按计划处理公务，听取了顾文渊关于上月各厂利润汇总的简报，签批了几份关于武汉分厂扩建的预算申请，又和匆匆赶来的大卫·陈讨论了上海总厂为新式卡车变速箱攻关遇到的技术瓶颈。
下午三点，周世昌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
“先生。”周世昌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的风霜，他刚从泸州基地返回，带来了年节后复工的详细情况。
“世昌辛苦了，坐。”陈嘉树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基地情况如何？”
“一切按计划恢复。”周世昌坐下，“冯·卡斯坦因教官团已开始第二轮专业化训练，侧重连排级战术协同及野外生存，雷洪报告，思想教育课反响持续深入，首批宣传员已能独立组织小队学习。”
“合成氨厂区设备联动试车成功，施密特认为下月可尝试首次投料；硝化棉试验车间已产出第三批样品，稳定性达标；特种材料实验室米勒博士那边，关于装甲钢板第二批配方的性能报告，我已带来。”他递上一份厚厚的文件袋。
“钢铁厂一期建设正常，按计划推进，永利、明远分厂都已在初六正常复工，运转正常。”
“很好！”
陈嘉树接过报告，没有立刻打开，目光越过周世昌的肩膀，投向书房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沿着长江流域移动，那是他目前力量的主动脉，然后，不经意地，他的目光向上漂移，越过了黄河，越过了秦岭，落到了那片用淡黄色标示的、占据了地图左上方巨大面积的区域——新疆。
就在这一刹那。
像有一道极细极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他脑中的迷雾！
一道霹雳般的直觉，混合着前世零碎的知识、今生积累的资本、以及对时局本能的敏锐洞察，轰然炸响！
哈密暴乱……金树仁的无力……盛世才……苏联的影子……
山山有金铜铁，盆盆有油气煤！
占中国六分之一国土！
远离未来东亚战场！完美的战略纵深！
军阀混战，中央无力！苏联觊觎但无法直接干预！
窗口期！
一个个关键词、一幅幅图景、一种种可能性，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清晰度，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串联、重组！
之前被他下意识忽略、认为遥远无关的“报纸新闻”，此刻被这道闪电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那不是无关的骚乱！那可能是……一扇正在被暴力撞开的历史大门！一个巨大到令人眩晕的战略空白！一片正在陷入权力真空的、资源无尽的宝地！
而他手中有什么？
近九千万美元的庞大秘密资本，足以支撑一场局部战争和后续建设！
泸州基地里那五千名正在接受最严苛德式训练、灌输了初步信念的武装骨干，他们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即将形成产能的合成氨、硝化棉、特种合金等军工技术！
正在成建制招募的德国退役军官和技术士官！
覆盖西南西北、正在快速扩张的“春蕾”技术人才培养网络！
“先锋基金”作为美国资本，投资边疆开发的完美外衣！
还有宋子明等上层的庇护与默许（如果操作得当）！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所有军阀政客的认知——他知道未来大战的走向，知道新疆的战略地位，知道那里丰富的资源对未来抗日战争、未来的国家工业建设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些原本散布在不同领域、为不同目标服务的“筹码”，在这一刻，被“新疆”这个突如其来的焦点，像磁石一样猛地吸聚到一起，指向一个他之前从未敢想的战略目标——
夺取新疆！经略新疆！
把它变成一个远离中原战火、资源丰富、进可攻退可守的、完全属于他陈嘉树的战略根据地！
“先生？”周世昌敏锐地察觉到陈嘉树神态的剧变。
他看到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屏住，搁在桌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僵在那里。
这种神情，周世昌从未见过。
陈嘉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他极力控制住面部肌肉，但眼中的光芒却锐利的吓人。
他没有回答周世昌，而是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那幅中国地图前，死死盯着新疆的区域。
他的目光变得贪婪而炽热，仿佛要穿透图纸，看清那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每一场战斗、每一个权力更迭的细节。
过了足足一分钟，书房里静得只能听到壁炉木炭偶尔的噼啪声。
陈嘉树终于转过身，声音沙哑艰涩：
“世昌，新疆……哈密的事，你注意到了吗？”
周世昌一怔，立即回答：“今日报纸有载，西北边陲动荡，非一日之寒，先生之意是？”
陈嘉树走回书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我需要新疆的信息！动用一切渠道，不惜代价，我要知道关于新疆的一切！一切！”
他语速加快，思路在爆炸性的灵感中急速梳理成型：
“第一，当前的准确局势！哈密暴乱到底到了什么程度？金树仁手里还有多少兵？战斗力如何？迪化城里现在情况如何？除了金树仁，还有哪些势力在活动？对了，给我收集盛世才这个人的所有信息！”
“第二，地理、资源、交通！我要详细到县城的地图，主要道路、隘口、水源，已知的矿点，特别是石油、煤、铁、铜！苏联人的触角伸到了哪里？他们的领事馆有什么异动，他们和金树仁，和哪些势力有牵扯？他们在新疆有哪些投资”
“第三，民族、宗教、部落！那里都有哪些部族？谁和谁有仇？谁和谁可能联合？宗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谁？普通牧民和农民最恨什么？最想要什么？这次哈密暴乱的真正原因什么？”
“第四，经济、民生、物价！当地货币、物资流通、粮食产量、牲畜数量……一切能反映社会运行状况的东西！”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
周世昌早已肃然起身，将陈嘉树的每一个字刻进心里，虽然不理解先生对新疆的’兴趣’，但他从不怀疑先生的判断。
“先生，情报线目前由骆闻笙负责，他是白夫人手下最得力之人，忠诚可靠，心思缜密，已完全接手内外情报梳理。”周世昌迅速回应，“我会立刻与他部署，动用我们在平津、陕甘的商号、驿路关系，收买可能往返西北的商旅、探险者、甚至溃兵，通过香港和海外渠道，设法获取英、苏方面关于新疆的所有公开及非公开报告。”
“但……如此广度和深度的情报，需要时间，也极易引起各方注意。”
“时间要快，但宁可准，不可滥！”陈嘉树斩钉截铁，“注意方式，多层掩护，若有人探查，可以放出风声，说美国资本有意考察西北，进行矿藏投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必要的话，可以派人，以探险、经商的名义，亲自去一趟迪化，去一趟哈密附近！我要亲眼看过的人带回来的消息！”
“是！”
“另外，通知泸州基地，原定的训练计划不变，但雷洪和冯·卡斯坦因要开始着手研究在戈壁、荒漠、山地环境下的小分队作战、长途奔袭、后勤保障方案，不露痕迹地融入日常训练课目。还有，米勒的合金研究，施密特的化工项目，优先级和资源保障提到最高，我们需要的东西，可能比原计划要得更急、更多！”
“明白。”
“还有，”陈嘉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仿佛能望见西北方向，“让骆闻笙亲自来见我，今晚。”
周世昌深深吸了口气：“是，先生，我即刻去办。”
书房门轻轻关上。
陈嘉树侧身，望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淡黄色区域，此刻在他眼中，这不再是无足轻重的边陲，而是燃烧着金色光芒的无主宝藏，是历史车轮一个剧烈颠簸时产生的裂缝，也是为他这样的穿越者，准备的最狂野的舞台！
新疆王的构想，在这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中，轰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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