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房里的壁炉重新添了柴,火焰舔舐着木料发出噼啪的细响。
陈嘉树没有换下睡袍,只是加了件羊毛披肩,桌上摊开的是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新疆的资料——几本清末编纂的《西域图志》残卷,一本斯坦因考察报告的节译本,几份前些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北地理小册子,还有几张比例尺粗糙的地图。
他手指划过地图上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虚线,那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南道,那些陌生的地名,喀什噶尔、和田、阿克苏、库车……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瘦削,穿着深灰色长衫,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沉静明亮,他是骆闻笙,白秀珠情报网的实际操盘手,曾在北洋某情报机关受训,后因派系倾轧离开,被白秀珠发掘并收服。
“先生。”
“坐。”陈嘉树没有寒暄,直入主题,“新疆的事,世昌跟你说了?”
“说了大概。”骆闻笙在对面坐下,背挺得很直,“先生要一切关于新疆的信息。”
“对,一切。”
陈嘉树将那份《新闻报》推过去:“但我要的不是报纸上这些,我要地下的暗流,墙后的密谈,枪膛里的温度,人心里的算盘。”
骆闻笙快速扫过那则短讯,抬起眼:“先生,新疆是口沸腾的锅,盖子快压不住了,金树仁不是杨增新,他手腕不够,贪心有余。哈密的事,表面是赋税和‘改土归流’激怒了回部头人,实则是金树仁的人想借机吞掉当地王爷的草场和税权,吃相太难看,逼得底层活不下去,裹挟了真正的民怨。”
陈嘉树眼神微动:“你知道的比报纸多。”
“去年秋天,有一支陕甘的小商队从星星峡过来,带了些皮货,在我一个线人开的客栈住过。带队的是个老行商,喝多了抱怨,说哈密那边官逼民反,迟早要出大事,于是我让人留意了西北来的商旅传言,零碎拼凑,知道了一些新疆的情况,金树仁的省军,吃空饷严重,装备老旧,军纪涣散,弹压失利不意外。”
“继续说。”
骆闻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迪化城里,金树仁的统治基础并不牢固,财政窘迫,靠印钞票和加税维持,汉回官员都有怨言。城外,归化军(白俄军队)首领巴平古特手握一支有一定战斗力的骑兵,但只听钱和枪的。南疆喀什一带,马绍武势力盘根错节,表面服从省府,实则半独立。还有各地的大小‘王爷’、伯克、阿訇……更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北面。”
“苏联。”陈嘉树吐出两个字。
“是!苏联领事馆在迪化异常活跃,他们通过贸易公司、地质考察队、甚至传教士,渗透得很深,金树仁为了换取支持和贷款,已经让渡了一些矿产勘探权和贸易特权。”
陈嘉树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骆闻笙的情报比他预期的更具体、更深入。
“我们要进去。”
骆闻笙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先生是想……”
“不是现在,但必须开始准备。”陈嘉树的目光锐利如刀,“闻笙,我要你立刻搭建一条直通新疆的情报线,最高优先级,不计成本。”
“是,请先生明示方向和要点。”
陈嘉树站起身,踱到地图前:“第一,挑选绝对可靠、机警、有生存能力的人,身份可以是皮货商、药材贩子、地质学者、甚至传教士,分批次,走不同路线进入。首要目标迪化,其次是哈密、伊犁、喀什,不要试图一次性建立完整网络,先扎下几个安全的‘钉子’。”
“第二,建立可靠的、多层次的传递链条,利用商队、邮驿,可以考虑在兰州、肃州建立中转站,必要时,使用电台。”
“第三,他们的任务是观察、聆听、记录,我要知道:各派势力的兵力、装备、部署、指挥官特点;重要城镇的布防、粮仓、水源、交通枢纽;各族头面人物的立场、矛盾、需求;苏联人的活动细节,他们和谁接触,提供了什么,想要什么;当地物价、物资流通、民心动向……所有细节。”
他转过身,盯着骆闻笙:“特别关注盛世才,我要知道他的日常行止、接触人员、性格弱点,以及……他和苏联人接触到了哪一步。”
“第四,可以放出风去,说美国人看好西北发展,有意考察矿产,可以安排几个明面上的情报员,以此身份活动。”
骆闻笙迅速在脑中记下要点:“经费和人员挑选权限?”
“直接向世昌支取,我会交代。人员从我们现有的可靠外围中筛选,你全权决定,记住,我要的是眼睛和耳朵,不是去打仗,他们只负责观察和记录,不要掺和纷争。”
骆闻笙沉吟片刻:“先生,如果……如果我们在当地需要一些‘助力’,比如收买关键小吏、获取特别通行凭证,甚至……制造一些小小的‘意外’来清除障碍?”
“可以。”陈嘉树面无表情,“但必须由你直接批准,事后详细报备,目的是获取信息或保障安全,而非主动介入纷争,尺度,你把握。”
“是。”
“初步的情报网络骨架,你预估最快多久能搭起来?”
骆闻笙心中快速计算:“挑选人员、建立掩护身份、安排路线、渗透进入……即使一切顺利,第一批有效情报反馈回来,至少需要三个月,要形成有一定覆盖和深度的网络,半年到一年。”
“太慢。”陈嘉树摇头,“给你两个月吧,我要看到第一批经过验证的、来自迪化或哈密附近的实地消息。不计代价,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可以启用我们在陕甘商号的特殊渠道,甚至……可以考虑收买或策反一两个新疆的官方或半官方人员。”
骆闻笙感到压力,但并未退缩:“是,我会优先建立快速反应通道。”
“去吧。”陈嘉树摆摆手,“随时直接向我报告进展。”
骆闻笙起身,微微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门关上,书房里再次只剩下陈嘉树一人。
他走回地图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铅笔,他先是在迪化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然后在哈密画了另一个,接着,铅笔尖划过天山南北,在伊犁、喀什、和田、塔城……
最后,他的笔尖悬在北疆边境线附近,那里标注着“苏俄(苏联)”,他凝视片刻,没有画任何记号,只是用笔杆轻轻敲了敲那个区域。
然后,他将铅笔扔回桌上,走到窗前。
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外滩的灯火在雨雾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团。
“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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